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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想个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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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里一静,针落似的响动都能叫人听清。更何况楼酌撩开帐子的动作委实不算轻,他甚至不自禁地想刻意折腾出甚么声响,好叫那难得一言不发的人愤愤掀了眼皮儿抱怨他扰人清梦不安好心。然那柔软薄帐并不肯遂他的意,只堪堪曳出几缕若有似无的香风,倘若再浓一些,指不定还能稍作补救,熏出个使人回神的大喷嚏。
眼下这人睡得太沉,莫说淡淡熏香,就是捻了根狗尾巴草儿探进他的鼻孔里钻动,也不见得能将他闹个清醒。因此楼酌索性甚么也不做,连差点儿抚上他苍白侧脸的手也在半道里硬生生地止住,反以目光代替了微颤的指尖。
楼酌静静注视这个无知无觉中霸占了他大半张床的人,忽然没由来地心道:原来他不说不动,便当真像一个死人。
这没头没脑的评判若是不慎出了口,定会招来别个儿一通嘲笑。因为这床上躺着的,早已是一个肉身烂透板上钉钉的死人。
其实楼酌大可放宽心,毕竟苑休咽气多时,如今不过是个不慎在阳间迷了方向的过路鬼。既已一命呜呼,断然没有再死一次的道理。咳血也好昏睡也罢,纵是将人世间千奇百怪的症候通通上演一遍,只要不到魂飞魄散的地步,都不消劳动他楼酌千方百计寻药觅方的充作大夫。
然这世间本无事,奈何庸人自扰之。这时候楼酌该乐得清静,抑或是收拾心绪办些正事儿,可他却连坐也不曾坐得安生,好似屁股下不是结结实实的一方木凳,倒像是火架一般,烤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燥发干,唯有煎药焚香忙得团团打转可缓解一二,足的出一身热汗方才好些。
老话常说死马当活马医,楼酌打小儿听了不晓得多少遍,不料却应在今儿了。阳间没个治鬼的道理,且楼酌不能寻见鬼郎中,少不得亲身上阵,将那些个治活死人治死活人的法子一一的在苑休身上试来。可药汤灌不进,药油搽了亦不能使那惨白的皮肉上多出几分血色——鬼身上的血色约摸只该是七窍内流出的乌血。燃起的药香更是没有半分作用,反倒弄得满屋里烟缭雾绕,不像治病,反倒像是驱赶蚊虫。
论理儿楼酌不应忙乱至此,毕竟苑休来时不曾递过名帖,不告而别亦不能算失了礼数。更何况命数有定,阴阳有别,这人间早不是苑休该待的地方了,之所以能苟存于世,一来约摸阎王爷眼错不见误放了这缠人鬼,二来许是他虽殒命暗牢,恨楼酌之心却不死。这一口吊在嗓子眼儿的气飘飘忽忽,竟在仇家处重新凝了个人形来。若没了苑休,楼酌虽不至于拍手称快,长出一口气倒是可以使得的。退个千万步讲,楼酌未喜形于色是仁尽义至,可他竟煞费苦心要将这冤家留住,着实显得古怪非常。
为甚么这样做,楼酌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此时若是晃晃脑袋,指不定能听见脑壳里咕咚咕咚的水声。
于是他便借这水声替自己寻出一个缘由来:苑休端茶倒水捶腿捏肩无所不能,若他去了,一时间无人伺候,这日子定然会缺不少滋味儿。
向来清汤寡水就能养活的楼道长,如今破天荒地开始惦念起那一口能吞两个包子的下饭菜。
这一解释足以使楼酌心安理得地继续琢磨如何调治苑休。只要能让他睁了眼活蹦乱跳,挖苦聒噪倒都是些无足挂齿的小事。楼道长大人有大量,若是苑休自此安分守己,他亦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絮絮叨叨也好,讥嘲奚落也罢,哪怕苑休击盆敲碗高歌一曲十八摸,都好过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了无生气,好似早已打点妥当只待入殓——毕竟只有当苑休大吃大喝大说大笑的时候,楼酌才能生出一二分他尚在人世的错觉。
活人能说能动能吃喝,苑休非但没懈怠了此等紧要大事,反比常人更爱说更爱动更会吃喝。倘若楼酌并非亲眼看着他从一团虚影变作如今可任意搓扁揉圆的人模人样,难保不会当真信了他仍活着,还活得颇为滋润。然楼酌自欺欺人的道行尚低,心里仍旧清明得很。他晓得苑休早已死了,且这死人流出的血若有十分,只怕有五分要沾在他的手上。
楼酌思虑至此,便也盯着自个儿的手打量了一会子。带着厚厚剑茧的手掌干干净净,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染着腥臭血污。可苑休看来或许不然,与其说这是一双姑且算得上好看的手,他大概更情愿将其看作一对勾魂索。是夺路而逃抑或束手就擒,还得看他心情好坏。
却说楼酌做了恁多无用功,现下也想明了个中关节。苑休因何得以流连人世,他凭何将他留下便是。
这法子实在简单得很。横竖恨楼酌恨得几欲将他生烤活煎剥皮拆骨的人海了去,并不差他一个苑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