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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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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叨扰片刻,可否告知在下这里是何处?”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停在琼瑰的面前,俯身微笑着看着蹲在地上涂涂画画的女子。
琼瑰扔下树枝,抬起头,睁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人家。
金色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肩头,将他一袭褪色的青衫晕染出了富丽的味道。他背着一只破烂的书篓子,斑驳的光影翩跹在其间的空隙周围。他衣衫上有些地方被树枝划破了,还沾了些泥巴,脚上的布鞋也沾满了泥土,唯独那张清秀俊郎的脸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静止的光斑下显得神秘而温柔。
琼瑰勾勾嘴唇,拍拍手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公子为何从山里来?”
“在下是一名书生,进京赶考途中不幸遭遇一伙土匪,被绑架进山。趁着夜间他们入睡了,在下便偷溜出来。但山里大,迷了路,兜兜转转了好些时日,这才出来。”
“公子真是走运,没被山里的豺狼猛兽衔了去,不过怕是误了考试时间,得再等个三年了。”
琼瑰眉眼弯弯,眼带笑意。
书生对上琼瑰含笑的眸子,愣了愣神,一时忘了自己刚刚想要说的话了。
一阵风刮过,周遭的树叶微微颤动,飒飒作响。黄昏的阳光从缝隙里洒落,金黄的斑点摇曳生姿。那些顽皮的金色小精灵,钻进女子柔软的青丝里,又从她贴合的袖口中跑出来。
“哦,无妨。姑娘告知在下这里是何处便可。”
书生回过神,轻轻摇晃脑袋,把自己从刚才的呆愣中抽离出来。
“不是什么好地方,穷人村,又没钱又偏僻。”
琼瑰耸耸肩,眯起眼睛,一脸坏笑。
“那请问,从这里前往帝京需要多少时日呢?”
“这么说吧,你从这山里回去,再按你原来的计划前往,可能刚好赶上。但从这里走,就一定赶不上。”
“这山路……不好走啊。”
书生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蹙眉沉默。
片刻,他又启唇问道:“不过,姑娘可知,这山里的山匪为何不抢我盘缠,却绑架我一介书生?”
“大概是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想请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吧?”
琼瑰大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你叫什么?”
琼瑰敛了大笑,只余一丝笑意留在眉梢唇间。
“是在下失礼了,忘了介绍自己。在下姓时,名杉,罗衣县时家村人。姑娘呢?”
“琼瑰,可不是‘穷鬼’哦。”
琼瑰拾起地上那根被她扔掉的树枝,在地上写下她的名字。
一笔一划,大气磅礴。
“琼,玉;瑰,珠也。琼瑰,石而次玉。想必姑娘的父母对姑娘很是疼爱。”
时杉看着这字,眼里有亮光闪过,微微一笑。
“疼爱么?”琼瑰垂下长长的睫毛,勾了勾嘴唇,“可我是孤儿啊。”
“对不起,是在下说错话了。”
时杉微征,低头道歉。
“好啦,别在下在下的了,我们这的人从不用谦称敬称。孤儿也不一定就不幸福,在村子里讨口饭吃挺容易的。”
琼瑰笑着站起来,脸上不见一丝阴霾。
“那……我,可否在这借住一宿?”
时杉放下背后的篓子,抬头看了眼逐渐变暗的天色,询问道。
“当然可以。不过我住的地方着实简陋,你不嫌弃就好。”
琼瑰眨了眨眼睛,走上前去,拎起时杉放在地上的书篓掂量掂量,调侃道:“这还挺沉,没有压坏你的小身板么?”
时杉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姑娘真会说笑。”
“我不叫姑娘,我叫琼瑰,”琼瑰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我瑰娘,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好,瑰娘。”
“杉郎真好说话。”
琼瑰又是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她瞥了眼那破篓子,时杉马上会意,背起书篓跟她走。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琼瑰停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屋外。这间屋子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住人了。除了杂草丛生,屋外的墙壁上有着深深浅浅的裂痕,有些地方的墙皮脱落了一大块,一副萧条破败之景。
大门敞开着,里面的光景却和外面截然不同。
院子里干干净净,院中央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子,还有一把扫帚和簸箕,孤零零地靠着墙。唯有墙边盛开着一簇簇姹紫嫣红,将单调的空间点缀得生机勃勃。
琼瑰率先进了门,停在门边,招呼时杉进来。时杉笑着点头,进了院子。
“你睡那儿吧,”琼瑰指着西边的屋子,对时杉扬扬下巴,“屋子一个月前打扫的,现在估计已经落了一层灰,得你自己动手收拾收拾。”
“瑰娘,”时杉驻足,抬眸,四目相对,落日的余晖覆盖在两人身上,踱了一层暗金色,温和清朗的声音夹着蝉鸣,响起在琼瑰的耳边,“谢谢。”
待时杉收拾完屋子,天色已暗,灯火已经燃起,有一盏放在桌上,照得桌上简简单单的三样小菜染上了温暖。
“诺,给你,”琼瑰进了西边的屋子,递给时杉一盏油灯,“出来吃饭吧。”
“好。”时杉稳稳地接过,把油灯轻放在临近的一张桌子上,跟着琼瑰出了门,顺带掩上了房门。
琼瑰为时杉拉开椅子,然后落了座。时杉也没客气,笑着点头坐了下去。他看着桌上紧挨着放的三碟素菜,眼里的笑意渐浓。
“瑰娘的日子,过的挺……葱茏。”
“杉郎说笑了,”琼瑰往自己嘴里塞了几根绿油油的青菜根,吸溜吸溜,“有的吃就不错了。”
小女子我可很少下厨的呢。
琼瑰在心底一笑。
“瑰娘的手艺真好。”
时杉细嚼慢咽,眼底染上了灯火的暖黄。火花一颤一颤的,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这夸奖我收下了。”
琼瑰放下碗筷,靠着椅背,脚跟蹬在地面,伸直膝盖,以椅子的前脚为支撑点,微微仰躺在椅子上,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看着夜空。
繁星漫天,闪着晶莹的光,带着神秘的美,投影在琼瑰雪亮的眼睛里,流转瞬息,落在看的人眼里,却是永恒。
一双瞳仁剪秋水。
时杉脑子里蹦出这一句诗来。
“太阳出来的时候,海里的水珠飞上天,吸收太阳的光和热,到夜间就成了星星。”
琼瑰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少女银铃般的清脆,也不似烟花地女子般娇嫩妩媚,更不如饱经风霜的妇人般沧桑低沉,而是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温柔和懒散,毫无防备地入侵听者的大脑和心脏。
“我做梦梦到的。”
琼瑰说完就不再出声,安静地看着星空,只有长长的睫毛不时扇动。
时杉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放下碗筷,抬起头,同琼瑰一起静静地把星空收入眼底。
夜色微凉,星河如炬,迷失了仰望它的人,却也给他们带来了一场如诗的梦。
“嗯?”琼瑰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就看见时杉把书篓往背上扛,“要走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
时杉闻言看向琼瑰,笑着点头。
“走哪条路?”
琼瑰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倚在门口,一脸朦胧地看着时杉。
“从山里走吧。”
“不怕山匪?不怕迷路?”
琼瑰来了精神,眉眼弯弯,兴趣盎然地盯着他。
“赌一把。”
“杉郎勇气可嘉。”
琼瑰从怀里掏出一根红色的发带,把头发草草地绑了起来,然后走向时杉。
“走吧,我带你去。”
“瑰娘认识路?”
“杉郎运气好,遇了我,整个村子里最熟悉山里地形的人。”
“的确是杉郎的幸运。”
琼瑰走在前面,时杉跟在后头,两人的步伐频率几乎一致,但始终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琼瑰停在上山的路口前,回头看时杉。时杉走近,到琼瑰旁边才停下,疑惑地看着她。
“并肩走吧。”
“好。”
进山的路上野草疯长,让人无从落脚。低矮的灌木丛分布得毫无章法,越往深处走,人为踩出的路就越不见踪迹,稀疏的树林渐渐变得密集,虫鸣鸟语也频繁钻入耳朵。
早晨的阳光并不热烈,在茂密的树叶的遮挡下,变得更加柔和而不可捉摸。
“杉郎今年多大啦?”
“腊月里就十七了。”
“果然比我小。”
“那瑰娘……”
“问女子芳龄不合适吧?”
琼瑰眉眼弯弯,侧头一笑。
“失礼了。”
“逗你玩儿呢。我长你两岁,正月出生的。”
“皆是寒冬之子。”
“杉郎是花容月貌,冰肌玉洁。”
琼瑰很自然地接了上去。
“瑰娘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时杉也接道。
“你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呀?”
琼瑰眼珠子一骨碌,瞪向左侧的人。
“彼此彼此。”
时杉回以一笑,温煦清雅。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琼瑰停下脚步,瞥了眼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团,席地而坐,背抵着树,怀抱双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休息片刻吧。”
“嗯。”
时杉放下书篓,一掀青衫,靠着篓子坐了下来,也学着琼瑰闭上眼睛。
虽然一切都看不见了,却能感觉到温暖的阳光落在眼皮上欢欣地跳动,微弱的风拂过脸颊,还有平时听不见的叶片的扇动,昆虫的低语,鸟兽的行走。一切有声的无声的都变得清晰起来。
时杉的眼皮微微颤动,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仍在闭目养神的琼瑰脸上。
琼瑰生的真好看,肤若凝脂,眉如秋波,唇若丹霞,颈如白玉,五官大气不失温柔,完全不似一个普通的村民,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大户人家的小姐。
不对,这个形容不妥。
时杉凝神,细细地盯着琼瑰,似乎在努力寻找恰当的形容词。
琼瑰好像感受到了时杉的目光,扇动着睫毛睁开了眼,对上时杉清澈含蓄的眸子,然后媚然一笑。
“好看么?”
“既然瑰娘都衔了‘玉树临风’的称号,自然是好看的。”
“哈哈,不如别去京城考试了,留下来做我的压寨夫人可好?”
养尊处优的……山匪女老大。
时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下意识一笑。
“瑰娘和我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那是你只顾着读书了,没啥见识。”
“所以我得去京城长长见识。”
“长完见识后,杉郎莫要忘了我才是。”
“这可说不好。”
“那也成,帮只白眼狼说明我善良。”
“只可惜眼神不太好。”
“是你太黑了,看不清楚。”
“是瑰娘忘了点灯吧。”
两人很投缘,斗了会儿嘴,相视而笑,又起身继续赶路了。
临近中午,太阳爬的更高了些,也越来越大,明晃晃的阳光投射下来,烫掉了两人一脸的汗水。
“要休息吗?”
“等会,再往前走一点。”
两人又往前走了大约一里路,直到视野里遍布的绿色开始夹杂鲜艳的红色和橙色时,琼瑰才一抹汗水,兴奋地冲过去抱住其中一棵树。
“可算是见到你们了!”
“果子?”
“是的,可好吃了。”
琼瑰摘下一颗,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递给时杉,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盛情难却,时杉接过,一口吃下。
有些酸,但并不涩牙齿;又有些甜,却全然不腻。水分充足,果汁可口,的确是山间的上等佳肴。
“不错。”
“那你多吃点。”
琼瑰说完就伸手摘了一捧,放在了时杉的手里,然后自己又摘了一捧,吃的津津有味。时杉的笑容里,多了些许无奈的意味,却隐隐含有宠溺。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将果子放在上面,包了起来,然后取下书篓,打开盖子,把帕子放在最上层。
“嗯?你不吃么?”
“带点在路上吃。”
“杉郎考虑得真周到。”
“只是瑰娘顾着吃了。”
时杉也摘了些果子,一颗一颗慢慢地嚼着,吃得好生文雅。
琼瑰瞥了眼人家的吃相,然后反观自己,叹了口气,把剩下的果子囫囵吞进去,擦了擦嘴,走到时杉身边,一脸哀怨地盯着他。
“瑰娘可是要吃我的?”
时杉把放着果子的手伸过去。
琼瑰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
“杉郎有毒。”
时杉嚼果子的动作一顿,神色复杂地看着琼瑰。
“瑰娘这话是否没说全?”
“哦,我是说,杉郎吃果子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毒。”
“……瑰娘,道行高深。”
“哈,过奖了。”
时杉仰头看了眼从树叶间隙射下的强烈光线,又扭头打量着琼瑰,良久,才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瑰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嗯,不出意外,天黑前就能到。”
“这果子……算意外吗?”
“不算,我算了来到这里要花的时间。”
“……多走了路吗?”
“还好,也就多绕了半个时辰。”
“……瑰娘可还记得我是考生?”
“记得,所以要吃饱喝足。”
“瑰娘。”
这是时杉第一次只喊琼瑰的称呼,而不接下文。
琼瑰见他神情无异,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正欲解释,只听时杉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
琼瑰瞬间眉开眼笑。
“刚刚是说笑的。我知道一座离京城更近的小镇,这条路是通往那儿的。”
“甚好。”
“那我们继续赶路吗?”
“好。”
又是一程跋山涉水。
路上他们饿了渴了累了就停下吃点时杉包起的果子,酸甜可口,让人瞬间充满能量。
在黄昏将至之际,他们不仅吃完了果子,还离走出苍翠的山林彻底不远了。经过最后一处低矮的灌木林,就能看到远处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像一条翻飞的白绫,在淡金色的天空下,若隐若现。
琼瑰看着远处的房屋,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她驻足,指着那片区域,低声对时杉说:“那是下川镇,位于梓川的外围,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你今晚在镇子里找个客栈住一夜,明早从下川城门进去,然后从上川城门出去,那边有条水路,可以坐船到关雎镇,也就是梓川和柏城的交界处。到那里,你应该就知道怎么走了。”
杉郎认真聆听,默默地把路线记住,又在心里重新规划了一下之后的路线。须臾,他才点头道:“瑰娘说的我且记下了。”
“那就好。我们就此分别吧。”
琼瑰说着抱了抱拳,一副江湖儿女的模样。
“夜晚将至,瑰娘不在此处住一晚么?”
时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不了,”琼瑰瞥了眼远处的城镇,眼眸微暗,“杉郎自己保重。”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时杉倏地伸出手,抓住琼瑰的手腕,虽不重,但足以迫使她不得不停止动作。
“山中有猛兽和歹人,夜间危险,且在这留一夜吧。”
琼瑰望着紧皱眉头的杉郎,眼前却浮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人也是紧皱眉头,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臂,那力量大的令她生疼,说来说去,却只重复叮嘱了一句,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杉郎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琼瑰挣脱了时杉的手,往回跑了一小段距离,站定,冲时杉挥挥手,大喊:“有朝一日杉郎出息了可别忘了我!”
然后就转身跑了,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时杉的视线里了。
时杉站在原地,盯着琼瑰最后经过的那片树林,眸子变得深沉。终于,他不再留恋,往人烟之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