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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乱葬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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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岚从案几隔层中找出了一张夹着书信的羊皮卷,他展开一看——周城段暗道总图。
的确是这个。
眼前那姑娘噙着泪花、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希望:“你能为判司报仇吗……他真的是个好人!”
纪岚将羊皮卷纳入怀中:“一定尽力。”
姑娘又瞧瞧他,眼泪扑簌簌往下流:“都是我不好,只知道躲着,否则……大人让我活了下来,可是连爬出去救救他我都不敢,我真是太没用了……”
“你就算出来他也是活不了的,”纪岚一指,“要害处受攻击,失血这么多,他能爬到这里已经是个奇迹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要过多责备自己。”
泪水模糊了视线,纪岚在她眼中出现了重影。
“能力之中,尽力而为;能力之外……明哲保身。”
她的嘴唇嚅了嚅,泪从嘴角滑进去:“那你呢?”
纪岚不答,奉劝她道:“换身衣服快走吧,离判司府越远越好。”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等视线清晰再看过去时,面前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客栈中,纪岚将羊皮卷铺开,祁骞和阿识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一张周城至砚山第十六峰的暗道图。
砚山绵延二十七峰,西北----东南走向,西起熙京,东至冀安,山势由险峻逐渐趋于平缓。
祁骞越看越觉得熟悉,忽地指在砚山西侧第三峰上:“我们是走这里的水路,从熙京城东逃过来的。”
“你确定?”
“不会错。”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纪岚挪开眼,指腹在砚山第十六峰上摩挲:“既然熙京和周城之间有水路相接,为何还要在这里修一条暗道?”
可见它并非旨在熙京,但它的终点偏偏和冀安靠的那么近,却又不直接通向冀安。
等等——那封书信?
纪岚将羊皮卷一掀,抽出底下的书信将其展开,一扫落款——姚顺。
他一字一字地读过去,面色越来越难看:“原来,‘下一座郴州’,是这个意思……”
他犹自喃喃,祁骞没有听清:“啊?”
纪岚回过神,手一伸:“你看看。”
祁骞迟疑一拍接过来,看了信上的内容几乎不敢置信:“他们……这是要谋反?”
“不错,姚顺虽不知此事与朝中哪位相关,但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冀安计划中一定存在同党,”纪岚将信一寸寸烧了,羊皮卷收进怀中,“郴州之战混入了内贼,我怀疑他们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冀安下手。”
祁骞满是疑惑:“你怎知郴州是内贼……不是说敌寇来袭,纪将军放弃抵抗、主动降城了吗?”
闻言,纪岚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较之读信时还要恐怖百倍。他死死地盯住祁骞,瞳仁里似乎有火在窜:“降城?这种鬼话你都信?”
那眼神烫得祁骞不敢直视,纪岚看他眼神避开,心中的那把火不知怎的烧得更旺了。他冷笑一声:“也是,所谓的事实还有谁关心?道听途说个结果便成‘板上钉钉的事’了,至于是不是脏水,只要泼不到自己头上,许多人便能坐得安安稳稳,照样高枕无忧。祸患一降临,就个个跟个缩头乌龟一样,怎么也直不起脊梁骨了!”
他话里有话,似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祁骞听得脸上发烫,低着头小声问:“这么说……有人故意散布谣言?郴州之事,另有蹊跷?”
“没错,多半和此事有关,”纪岚一瞥,眼角眉梢尽是讥诮,“我要上一趟冀安,你敢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嘲笑他,祁骞脑子里那根弦一崩,一个“去”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又突然想起了阿识——
这么危险的事,她一个小女孩……
“敢!”阿识高高地仰起头,“娘说过,经历磨难才能快快长大,我要早日为韩家村报仇!”
她没有看信,也不知前路会有什么,单纯的话里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犟气,刺激地祁骞血气上涌。
“去!”
三人按照图的指示,来到了北郊。
“这……不是周城驻兵的营地吗?没走错?”
“还要往北走一点。”
随着他们向北行进,周边渐渐荒凉起来。三人又走了一段,一片乱葬岗显现在他们面前。
纪岚对着图仔细看了好几遍,脸色奇怪:“就是这里。”
祁骞、阿识:“……”
“找入口吧,他们走得不久,土的颜色应该比较深。”
三人分头寻找,乱葬岗静得瘆人,偶尔传来几声鸦叫,更添一分诡异。祁骞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敢在无数坟头溜达,心中欣慰的同时还是有些毛毛的。
“是这里吗?”
两人向阿识方向赶过去,定睛看见一块颜色较深的地。
“没错,别处没有看见这样的土,都是陈年埋下的,”纪岚捻了捻,“还带着点湿气,是新翻的。”
“那……”我们拿什么刨?手?
祁骞一句话刚蹦出一个字,就见纪岚二话不说拔出了映雪,三下五除二就挖出一小层土来。
“……”
行动力之强,令人惊叹。
纪岚这时候也顾不上感叹“暴殄天物”了,他刨啊刨,直至剑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他将土往两侧推了几下,地下露出一口棺木来。
三人合力将沉重的棺盖缓缓推开,扬起的尘土散去,三人往下一看——棺木里没有尸首,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展现在他们面前。
“走。”
纪岚打了头阵,三人依次下去,将棺盖又合上。
纪岚摸出火折子点亮,黑暗驱散之后,暗道露出了它真正的模样。不同于他在虞漳将军府看过的那条,这里的密道之宽足可跑马。
“空间居然这么大……”祁骞咋舌。这里到砚山不是一段小距离,这么大工程量的暗道,得多少人花上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纪岚走在最前面,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映雪以防不测。
“你们看两边。”
祁骞和阿识向两侧看去,发现这条暗道居然是有耳室的。
纪岚脚步一顿,举着火折子向室内一探。
“垒的是粮草。”纪岚继续往前走,“如果粮草和水充足,一千人从这里向砚山转移不是问题。”
阿识东看看西看看:“走的时间长了,不会憋死吗?”
“原则上不会出现这个问题……这么长的密道,肯定有通风井。”
“哦……”
没有人出声了,三人在暗道里默默地前行,走了不知多久,祁骞终于鼓起勇气问纪岚:“之前你在客栈里那么生气,是因为……你是郴州人吗?”
“我在郴州出生,应该算吧。”
“我对你讲过我的经历,却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始终觉得,你不像是我这样的普通人。”
“……”
“你不说,是不是代表不信任我们?”祁骞苦笑。
纪岚犹豫了。
刚开始接触他们的时候总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但现在他希望他们不要卷入太过复杂和危险的事情中,找一处世外桃源安稳地活下去。客栈里,他情绪失控说出了那番话,挑衅他们和自己一起走,等情绪平定下来之后又很后悔,却始终拉不下脸来道歉。至于他的身份……
祁骞忽然觉得是他唐突了,恨不得打自己几下:人家不想说就不说,你玻璃心干什么?
“没关系的,”他安慰道,“真的没关系……”
“我也是个普通人,”纪岚的话里透着股萧索,“一个希望父母在、朋友信、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的。”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信任祁骞,“笑洲是我的字,我叫纪岚,郴州射声营纪澄正是家父。”
纪将军之子。
祁骞和阿识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纪将军威名在外,镇守东北数年无敌敢犯,实是一位令人信服的上将。他们听到降城消息时犹有惊异,难怪听到那话纪岚如此生气了,那是在侮辱他父亲的人格。
“冒犯了……”祁骞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笑洲哥哥,岂不是也没有家了?”阿识的声音很小,“和阿识一样,再也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纪岚从不敢深想这个问题。
程羽扬说,父亲让他远离战事。
但……远离之后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度过余生吗?
怎么可能。每晚一闭上眼,那些滔天的血海就涌过来,留呈的,郴州的,大大小小地方的,破碎的肢体、痛到失声的号啕、狰狞而邪恶的笑……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父亲嘱咐的,那样他将永远没有归路。只有不断地走下去,他才会心存一丝希望,带着射声营这整个“家”的光亮,劈开这混沌而腥臭的世界。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有家的,他也确实是在为家而不断努力着。
但是……他真的还有家吗?
纪岚陷入了茫然。
阿识想到了爹娘的事情,情绪很低落。祁骞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看着前方那人微微塌下的肩线,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