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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貔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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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可不吃这一套:“我也有家人,救不了他。”
人群中有人犹豫:“给这孩子找个郎中治治吧……”无数双眼带着冷漠锁定过来,那声音慢慢低下去、消失了。
拖得越久,自己感染上的几率就越大,没人愿意冒这个险,退一步说,治不治得好又有谁知道呢?
有人喊起来:“这病染上就没命,之前和那倒霉鬼接触过的,赶紧也自觉点滚吧!”
话音一落,人群骚动起来,一些人压抑着紧张与慌乱。
那女孩见自己的祈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突然仰起头爬向他们,伸手想够他们的衣角,挨个求情。
尖叫声四溢。人群如潮水般向后退去,看她的目光嫌恶又惊惧,就像在看一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这小妮子想传染给我们!”
无数张面孔扭曲了,一声声唾骂当头砸来,她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向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昨天还对自己露出笑脸的人,今天就喊着让她滚。爹……几十年来为大家做了那么多好事,现在竟成了瘟神一般的人物。原来旧情一笔勾销,残酷才是现实。她额角的血流下来,与大颗大颗的泪珠混在一起,爬满了一张撕心裂肺而又绝望的年轻脸庞。
两相对峙,巷子里陷入了僵持。半晌,女孩咽下血泪,轻轻笑了,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伸出了一根手指。
“你。”
“你。”
她挨个儿点过去,咧开了嘴角:“前日吃过我们家的饭。”
“你。”
“还有你。”
“来过我们家要布。”
人群哗然,那几个被点名的瞬间被孤立开来,大家离得远远的。
“还要我指吗!”目睹了这一幕,报复的快感将她拉入一种扭曲的期待之中,“大家把他们也赶出去啊!”
巷子里陷入混乱之时,那队士兵到了。
刚刚还站在同一阵线的人现在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女孩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脑袋磕在墙上,撞了个七荤八素。她眼前一黑,捂着脑袋想慢慢站起来,却觉得喉间一阵剧痛,呼吸也提不上来了,只能“呼噜呼噜”地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仿佛时空凝滞,乱成一团的人群在片刻间变得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困惑地捂向脖子,想抠出那使自己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却注定是徒劳的;他们想开口呼救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只能瘫倒在地上无助地蠕动、挣扎,直至断气。顷刻之间,巷内几十条生命,感染的未感染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最终,众人被仲裁者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之上,无关立场,不分对错。
祁骞三人正趴在闻巷外的一家赌坊屋顶上,这里居高临下,虽隔得远但也看得清清楚楚,旁边又有树木遮掩,是一处绝佳的位置。
那女孩倒下之时,纪岚开了口。
“锁喉钉。”他声音很轻,但祁骞离他近,听得清清楚楚。
他预感不好,左手一捞紧紧捂住阿识的双眼。可即便有心理准备,接下来屠杀的场景却深深映在他的瞳孔里,使他止不住地颤抖。纪岚趴在他身边,伸手遮住他的视线:“别看了。”
出乎意料的是,身旁这人明明是怕的,但他却说,挪开吧。
纪岚不解,但仍需尊重祁骞的选择。他缩回手,将注意力又投至巷中。
那队士兵一间一间地搜过去,所有活口一概不留。他们将尸体一具具仔仔细细地浇上化骨,随后向北面走去,拐出巷子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们走了。”
祁骞松开手,借机用衣袖迅速抹了把眼睛。阿识见巷中空荡荡的,眼神放空:“那些人,都……死了?”
纪岚点点头,语气一沉:“锁喉钉,化骨,出手手法……这一队不是军中之人。”
“餐腥啄腐,刺客貔貅。”
此“貔貅”已全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只凶猛的瑞兽了,对钱财只吞不吐的特点倒是如出一辙。
“刺客?刺客怎么穿着军装……”
“之前庙中那刺客,手法和这一队是一样的,但是他不着甲胄,去向也截然相反。”纪岚推测,“他们的目的应该是不一样的。”
貔貅之人接活为财,庙中那个应是完成任务回去复命,但巷中这队以刺客身份充兵,为了什么、受谁指使,他暂时是不知道,不过嘛……
纪岚狡黠一笑:“抓一个问问不就行了?”
他说得轻巧,但这个想法是祁骞想都不敢想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又脏又肿、嘴上说着“保护”但又不知本事深浅的人,他心里真是没底。
不等他俩回应,他兀自转了身:“没力气,下不去……祁骞,先把小识送下去,然后扶我一把呗?”
祁骞抚额。
三人在日落时分回到了桥下,纪岚是真的耗尽了力气,祁骞将他背了回去。
“谢谢。”纪岚被放下后靠着桥墩瘫坐下来,姿势透着疲惫,眼睛却晶晶亮,“你们一直都住这?”
“对。”祁骞也坐下,摸摸旁边阿识的头,“苦了她了,一起受苦。”阿识没吭声,默默抱住他的手臂。
“不能住客栈?”
“没有盘缠了。”
纪岚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往他身侧挪了挪,伸手在怀里掏啊掏,面带喜色地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你看,我有钱啊。”
他暗中庆幸——想不到杨浒那厮居然还有点脑子,在银票上刷了层黄油,这才没被水泡烂。
没错,那正是他在将军府为营造假象顺手拿的,那时匆匆瞥了一眼,面额似乎还挺大就揣上了,没想到现在还有点用处。
纪岚对着光将它展开,凑近一念:“一……百……两……”
空气沉默下来。
一户普通人家,勤勤恳恳多少年才能挣到一百两?
阿识从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显然被惊得不轻,看向纪岚的眼神都带着点怀疑——周城富人多是没错,但凭他的装束……怎么看这钱都是偷着抢着来的吧?
……好吧,这钱本来就是他偷的。面对两人的目光,纪岚抓耳挠腮,百口莫辩。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样子,之前还没多不好意思,现在突然却嫌弃起自己来。拿这钱去住店,店家估计会将他们扣下报官吧?
“算了。”祁骞挪开眼,“为了生存谁都有苦衷,不必多解释。”
这话听得纪岚脸一黑,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个“哦”字,气闷地闭上眼睛。
“你不饿吗?”
身旁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他抬了抬眼皮,发现面前多了半个饼。
“看你这样子兴许很久没吃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吃点儿吧。”
他从祁骞手中接过那半个饼,看他又将剩下半个全部递给了阿识,小女孩将那半块又掰了一半递过去,被他推回去。
那半块饼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几轮后阿识拼命摇头:“祁骞,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好吧。”他笑了笑,“那你先,我过会吃。”
她终于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起来,纪岚瞧见祁骞偷偷将剩下那饼又包好装进了包袱。
他啃了口又凉又硬的饼艰难地下咽,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时间随面前的河水不断流淌,天黑了下来。阿识的呼吸声轻而绵长,她枕在祁骞的腿上已经睡着一会了。
纪岚却怎么也睡不着。桥下一片漆黑,他看不清祁骞的脸,朝左侧试探性地开口。
“祁骞,你睡了吗?”
“还没有。”
居然得到回应了。
在无边的黑暗与潺潺的水流声之间,两个人开始轻声交谈起来。过了一会,纪岚问道:“你们怎么会被追杀的?”
祁骞沉寂了一会,将前因后果简明地说了,又将出逃途中之事以几句话带过。
“那……你母亲呢?”
这个问题抛下来,祁骞半晌没有说活。纪岚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错了。他看不见祁骞,却似乎感觉到他很伤心。
“我娘……”祁骞哽咽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将情绪控制好,“她走了。”
“是我照顾不好她,让她失望了。”
竟提到了别人的伤心事。纪岚慌了慌,满是歉疚:“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终是要面对的。”祁骞的语气充满了惆怅,“有时候……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会,而是那么决然地斩断我的希望。”
“她就倒在那里,我却连再看一眼她的勇气都没有。”他将脸转向纪岚的方向,“你说,我是不是个废物?”
纪岚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搭上他的肩:“有承认和反省的勇气,就绝不是废物。”
夜间凉气重,那热度透过衣衫传来,输送着温暖与鼓励。
祁骞想了想,将包袱摸过来,掏出些什么递给他:“给。”
纪岚凭感觉判断:“衣服?”
“恩,冬嫂……就是阿识她的娘亲送的,总套着湿衣不好。”
“没事,早就干了。”话是这么说,祁骞听到旁边衣物的摩擦声,知道他是穿上了。
“你还参加秋闱吗?”
这个问题他早有考虑,祁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若是朝廷空有一副躯壳,却已经腐烂到骨肉中了,你还要为其驱策吗?”
祁骞才反应过来,此时他是看不见自己摇头的。
“不……”他又想了想,将心中的想法用合适的话表达出来。
“身在江海,便思江海。若朝廷真的无可救药……”
旁边的纪岚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话接下去。
“那我们就纵一把火,干脆烧尽世间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