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Tomavoy

1、西林胡同

　　姚杜若的童年是在西林胡同里渡过的。
　　西林胡同就像一个大杂烩，形形色色三下九流的人都有。从头上数是祁老板一家，祁老板据说原先是清朝的皇亲国戚，整天带着他的老婆们吃喝玩乐，革命爆发后不仅革掉了他的朝代，连带着他的家也革掉了，老婆家产一夜之间全没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带着他捡的孩子，凭着以前学戏的底子，在天桥摆了个摊谋生。祁老板对门儿是个稍大点的院子，可里面住了四五家，里面有拉洋车的、剃头的、卖东西的……每天一早，就属这里最吵。再往里去，是高级一点的院子，里面住着林老太爷一家。林老太爷年轻时吃苦肯干，到老了置办了这么一套院子给了一家老小一个安稳的家。林老太爷的对门就是姚杜若的家。那时她们一家才刚刚回国，父亲也还没找到工作，只能委托朋友找了个便宜点的房子先安顿下来。北平的家虽然不及日本的家大，但因为每天可以听到来来往往不同职业的人吆喝寒暄，所以在姚杜若眼里，还是西林胡同的家更温馨一点。再深处，住着马老太太，孟大爷，陈叔叔……只在西林胡同转了三天，姚杜若就把胡同里的人物基本上摸了个底——除却最里面那家。那家人白天里大门紧闭，里面也是死一般地寂静。姚杜若也曾问过胡同里的小伙伴，但大家也是一知半解，只讳莫如深地说里面住的不是好人。
　　小时候的姚杜若常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发呆，胡同深处自然就成了姚杜若自己的乐园。这天她又在这附近闲逛，就听见那禁闭的大门里传来了一阵吵闹声，紧接着一个小孩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姚杜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有些呆住了，而那个连滚带爬的小男孩也没想到白天没什么人来往的自家门口会站着一个小姑娘，也微微一愣。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姚杜若注意到这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男孩裸露的手臂上都是伤痕，她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怎么都是伤呀？”
　　“没什么。”小男孩不自然地将手臂向身后缩。
　　“疼不疼啊？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姚杜若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小男孩的手臂吹气。
　　“谢谢，我好多了。”小男孩有些害羞地抽出手臂，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又用手擦了擦旁边的地示意姚杜若坐下，“小妹妹，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很安静，我在这里思考问题。”
　　“思考什么问题？”
　　“今天的作业。”姚杜若受她父亲的影响，总觉得“思考问题”这个说词可以显得自己更有文化底蕴一点。
　　“那你今天的作业是什么啊？”
　　“背诵课文，你会背《我们看海去》吗？”
　　“课文……”小男孩的头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在土地上画着圆圈“我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呢。”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呢？学校里可以学好多知识呢。”
　　“……我现在能吃饱饭就不容易了。”
　　“……”八岁的姚杜若意识到了她可能戳到男孩的痛处了，于是决定机智地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我来教给你写名字吧。”
　　“我……我叫虎子。”
　　“噗嗤”小姑娘忍不住笑了“我问的是你的大名。我小名叫阿若，但是在学堂里可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小名。”
　　“我只知道我娘姓顾…名字她只给我取了这一个，她说我天生就是贱命，取不得好名字。”
　　“小顾哥哥你别伤心，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吧。”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期待地看着他。小男孩在小姑娘热烈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姚杜若搜刮了一遍自己脑袋里狭窄的知识，终于想到了一个既会写又有文化的名字“顾长风好不好听？”
　　“顾……长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的长风，意思就是虽然现在困难重重，但是终有一天会克服这些困难，取得成功。”姚杜若一边解释，一边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顾长风三个字。
　　“长风破浪会有时……”小男孩盯着地上的字想了一会儿，郑重地点了点头“以后，我就叫顾长风。
　　姚杜若看着顾长风对地上的三个字如获至宝的模样，有些心疼”小顾哥哥,以后我可以经常找你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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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杜若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父亲的书房，把今天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父亲。并期待地问着父亲“爸爸懂得那么多，一定比老师还要厉害，小顾不能上学，爸爸可以教教长风哥哥吗？”
　　姚谦无奈的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阿若把爸爸夸得那么厉害，爸爸若是再推辞就是对不起阿若的信任了。这样吧，你去告诉哥哥，只要晚上他得了空，都可以到我书房来，我来教他习字。”
　　“谢谢爸爸，爸爸最好啦。”姚杜若心满意足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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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的夏夜正是胡同里联欢的时节。这个时候的夜晚，总是分外的热闹。吃过晚饭，胡同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到了院子里，铺着凉席在院子里乘凉。大人们在院子里聊着家长里短，小孩子们耐不住这些，坐一坐就胡同里外地满地跑。头儿上的祁老板一家，得空时便在院子里吹拉弹唱。只要祁老板这儿一开腔，胡同里的老老少少便将祁老板的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姚杜若和顾长风坐在台阶上，听着从远处传来咿咿呀呀若隐若现的戏腔，仰着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夜空。姚杜若在日本时，父亲经常在晚上带她在院子里认星星，她举起短短的小手认真地给顾长风指认着繁星。
　　听着姚杜若口若悬河地讲了许久，顾长风有些钦佩地开口道：“杜若，你懂得真多啊。”
　　“那当然啦，这些都是爸爸给我说的，我爸爸比老师知道的都多。”语气中颇有些得意。末了，姚杜若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我差点忘记了，小顾你想不想学认字啊？”
　　“想。”顾长风斩钉截铁地点头。
　　“我爸爸说他想教你识字，你答不答应？”
　　顾长风有些无奈和感动，明明是他有求于人，到姚杜若嘴里却成了姚先生上赶着来巴结他了。“姚先生他会不会很忙？”
　　“才不会呢，他每天晚上闲的不得了，只能在书房里读读书，你去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杜若，谢谢。”
　　“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姚杜若老气横秋地学着父亲的话，小大人一样地拍了拍顾长风的肩。

　　之后的每一个晚上，顾长风只要一有空就会偷偷跑去姚家识字，就算是在白天做工时，只要有空，顾长风都会拼命识字背书。姚谦也感叹于顾长风的勤奋和聪慧，更是不遗余力地教授他学识，甚至会和他谈论起时局政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的时间，院子里的大树树叶都掉光了，姚杜若脱掉了轻巧的夏装，换上了笨重的棉袄，踩着院子里堆积的落叶，落叶发出了“咯吃咔吃”的声音，很是好听。她回国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在日本的新年里，父亲每次都会给她讲中国里新年的热闹场景，导致她回到祖国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新年了。
　　“杜若……”
　　顾长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姚杜若敏锐地感觉到顾长风今天有些沉闷。
　　“小顾你怎么了？是不是阿姨又打你了？”姚杜若皱皱眉头，这大半年来，顾长风身上的伤就没有断过，不是做工时受的伤就是被顾阿姨打出来的，母亲给他上了一次又一次的药，可每次旧伤还没结痂，新伤就出来了。姚杜若一见到顾长风这满身的伤痕，就想冲到顾长风家和他母亲讲讲道理，可是顾长风总是云淡风轻地安慰她，搞得她才是那个受伤的人一样。
　　“没……”顾长风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杜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啊……？”
　　“先生说过了年军校预科班就要招生了，他想让我去试试。军校离这里有些远，我准备过几天就出发。”
　　姚杜若突然就对新年没有那么期待了，她闷闷地开口道“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军校里有假期，放了假我就回来看你”顾长风不忍心看到姚杜若闷闷不乐的样子，试图转移注意力“我到了军校那边，会给你寄好多好多的特产。”
　　姚杜若虽然好吃，但一想到这些得到这些特产的代价是以朝夕相处的伙伴的离去为代价换来的，顿时就觉得索然无味。
　　“寄不寄特产不重要，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给我写信，一有空就写。”
　　“好。”顾长风笑了“我从今天起就不做工了，一会儿带你去看杂耍好不好？”
　　姚杜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会就被杂耍吸引过去，忘记了将要分别的忧伤。

　　顾长风是在一天夜里走的，姚杜若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说再见。
　　顾长风走时，没告诉他的母亲，只留下了一些银两，待他母亲发现不对劲时，也没有办法去寻他了，只得在胡同里大骂他的不孝。
　　姚杜若到是收到了顾长风留给她的信，信上只有一首诗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姚杜若看到这首诗歌的时候似懂非懂，直到她在毕业生的毕业典礼上听到这首歌时，才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