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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天地轮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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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荒记一千七百八十三年冬,胤成帝病逝于东都皇城宇寰宫乾瑞殿内,享年二百一十八岁。
殿外,寒风呼啸,裹挟着毛羽般的雪花飘扬在浩浩天地间,九十九级盘龙石阶,由上至下,尽皆被染成一片银白。
翌日,天域府东都首军统帅,大胤护城将领慕容逵手执先皇遗诏,暂代辅政官一职,整顿朝野上下。
次年,正月十五。
鎏金飞檐之上,蓝羽红尾的玄鸟仰颈啼鸣三声,响彻皇城内外,昭示大胤皇朝的新一任天子即位。
依照惯例,天子即位前需登赤岚山,率文武百官,承天命府,卜测未来吉凶。
五位白袍天官齐至占星台,领受天命。
位于赤岚山至高处的巨大石台上刻绘着二十八宿星象图,其上,东南西北四方位分别篆刻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惟妙惟肖。
四名白袍天官长袍曳地,围坐于石台四周,双臂平举,推掌向前,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另有一名长须白发的老者盘坐于石台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咏诵起古老而又绵长的法诀。
忽地,众人头顶之上凭空浮现出一片虚影,那虚幻的光影之中,隐约可见浩瀚星宇。正中处,紫薇高悬,光芒鼎盛,主东南西北四星位。老者合十的掌心正欲松开,忽见台上影像虚晃,众人不约而同望去,只见西北壁奎二宿之间,有一微小星辰骤亮,眨眼间,却又晦暗无光,仿若昙花一现。
众天官彼此间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面色沉郁不定。
解开结印后,为首一人蹙着白眉,喃喃说道:“西北之地……祁梦山?莫非是狼族余孽?还是,极西之地……”
几人不敢相瞒,据实呈报于天子。
赤岚山,祥鸾殿中,文武百官垂首立于大殿两侧,龙纹座椅中的年轻天子接过侍臣递上的卷轴,细长双眸淡淡扫过帛书小篆,喉间溢出低沉笑意,双目微阖间,摊开的掌心之中腾地燃起玄色火炎,帛书转瞬间便被吞噬殆尽,化作虚无,连一丝白烟也未曾燃起。
天子起身缓步踱至殿前,负手而立,眺望远处苍茫河山,眸中星芒不减,冷冷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十七路诸侯皆在鼓掌之间,纵他神魔妖邪,也休想撼动我大胤分毫。”
额前珠帘碰撞,琳琅之声响彻沉寂的大殿,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之风。
仿若数万年前,太古诸神之战中,人间界那位传说中的王者,昂然立于太古妖物的庞然尸身之上,俯视苍生万物,令九霄雷动的无上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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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晨光熹微,下了整夜的大雪才总算消停下来。
白银般的天与地交接处,一线微弱的暖黄色光芒显得格外清晰,将沉睡一夜的生灵重新唤醒。
忽地一阵寒风吹过,树梢上堆砌的积雪冷不丁地滑落下来,覆在凝结成霜的冰雪之上。
这是祁梦山附近的一处小村落,平静而祥和。
村头有一棵粗壮的古槐,叶子早已脱落的干干净净,光秃秃的躯干弯曲成奇特的形状。三两只小灰雀停歇在枝头,倒也没有唧唧喳喳的叫唤,只是静静梳理着灰褐色的毛羽,偶尔歪着头看一眼澄净的天空。
忽地,一只贪玩的玳瑁猫儿打破了此处的宁静,对着树梢上的小灰雀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古树下堆积的白雪蓦地松动了一下,几只小灰雀似是受到了惊吓,腾地展翅飞开。
那只长尾猫儿却叫得更起劲了,声音中似还夹杂了些许兴奋。
裂开的雪层中露出一只手,小小的被冻得红紫开裂的手。
猫儿踩着雪悄悄走近,碧绿色的大眼睛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动静,大着胆子上前闻了闻,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几口,便又开始喵呜喵呜地叫开,似是召唤着同类。
循声而来的,却是一位束发的蓝衣少年。
那少年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抱着双臂佯装生气地对着那猫儿训斥道:“花灵儿,这大冷天的,你就不能安生点呆在屋里?”
眼见着主人来寻,它立刻凑上前去,蹭着主人的腿,乖巧而轻柔的叫唤了几声。
少年俯下身子,将它抱入怀中,被唤作“花灵”的猫儿却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重又守在那小手旁边,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少年凑上前,这才发现被积雪掩埋了几乎整个身子的人。
从身后的药篓中取出药铲,少年用铲柄小心翼翼地将积雪拨到一旁,露出缠结成一团的黄发,以及瘦弱的双臂。双手抄进那人腋下,将她整个提起,举到半空中,他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个三岁小娃娃。
一张小脸被冻得红紫,嘴唇紧抿着,隐隐泛着青黑色,似是中了剧毒。
少年将她圈在怀中,空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若有似无,不禁皱眉,随即又伸手去探她手腕的脉搏,微不可查,分明就是将死之象,即便勉强救活也仅是续着口气,无法完全清醒。
总之,救了等于没救。
花灵似乎察觉到主人的不情愿,凑近那只低垂的小手舔了舔,抬头直勾勾的看着他,喵呜喵呜的叫着。
少年受它指引,似是发现了什么,将那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放平在地上,眼尾扫过四肢关节处,无一例外地,有着不易察觉的伤痕。伤口细长却未入骨,但足以割断经脉。
少年目光扫过她瘫软的脖颈,顺势用手将她的下颔轻轻抬起,顿时,一道狰狞的伤口显露在寒风中。皮肉向外翻卷着,血液早已凝固成红褐色,唯有凝结成块的发丝和裙摆处独留的一小块白色,在无声控诉着,这场单方面的杀戮。
“下手真狠啊……挑断手筋脚筋不算,还在脖子上补上一刀……”
“四肢经脉俱断,又被喂下剧毒,也亏你,竟然还能留着口气撑到现在!”
“难道……”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将瓶中粉末洒在四周白雪之上,只见那小娃娃原本躺着的地方骤然浮现出一道金色的五芒星印记,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
“这是……玄命师的护灵印?!”少年脸色微变,轻抚着凑上前来的猫儿,眼眸深处不自觉地燃起一簇赤炎火苗,喃喃自语道:“花灵,你说……她遇到我,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忽地一阵寒风吹过,枝头上颤颤巍巍的积雪滑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如同锈迹斑斑的齿轮,开始转动时,从无边黑暗中传来的冥冥之音,沉重而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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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以及四肢百骸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她才渐渐找回游离的意识,五感亦逐渐有了知觉。
迷蒙中似乎被人抱起,又似乎有人轻轻在她耳边说着话,那话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渐渐归于平静,身体各处也不似初时那般痛至骨髓,只隐隐感觉到,有一股子莫名的暖意,缓缓游遍周身各处经络,舒服得让她不禁重新陷入沉睡。
待到意识重归清明,她习惯性地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整个身子意外的沉重,四肢更是仿若压上了千钧重担,无法动弹。
现下唯一能动的便是头和眼睛了。
不过,目之所及,也只是灰色的天花板,准确的说,是用泥土混着草絮堆砌而成的房顶。
她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儿?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莫名地,她有些慌乱,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却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一张脸忽地出现在头顶,她呆愣了片刻,眼睛直愣愣地对上那双好看的杏眸,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待那人离得远些,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偏过头望去,发现对方不过是一个孩子,约莫十六七岁,束着高高的马尾,光洁的额,尖削的下巴,长得颇为清秀可人,她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究竟是男是女。
“醒了?”蓝衣少年摸了摸下巴,柔声说道:“唔,既然醒了,那就说明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放心吧,再过个三五日,你便能开口说话了。”
仅仅只是说话?她蹙了蹙眉。
“你别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啊,能把你从东府君那儿拉回来,已经很了不得了。再说了,苏神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哎,你刚刚那眼神,是不屑吧?是吧??!”
说话的是另一个束着长发的男孩,不过十三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此刻立在蓝衣少年的身侧,双臂环胸,颇有些不平的说道。
好吵……
她眨了眨眼,也不去理会他们,偏过头环视四周,屋内陈设老旧,但摆放还算整齐。
床边放着一张矮桌,搁置着茶盏水杯并一两副碗筷,似乎是一户清贫人家。
蓝衣少年见她皱眉发呆的样子甚是好玩,便故意逗她:“在想什么呢?眉毛快拧成八字了。”
“小苏大夫,药煎好了。”用来格挡里外间的深蓝色花布门帘倏地被掀开,陆晴歪着头循声看去,来人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身上穿着的也是旧时衣裳,宽衣长袖和布裙,颇像近来流行的汉服。
妇人将手上端着的青色瓷碗递给蓝衣少年,这才发现正盯着她瞅的陆晴,笑着同他说道:“这小娃子可算醒了,小苏大夫你也是,几夜没合眼了,听大娘一句劝,快快歇会儿吧。”
“我还撑得住。”少年接过药碗,颇为感激地说道:“只是这些日子劳烦顾大娘了,借住了这么久,还麻烦您帮我煎药,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若不是小苏大夫,我家三郎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哪能这么快活蹦乱跳的,到处惹是生非,尽给我添麻烦。”妇人瞪了眼兀自倚靠在墙角的男孩,嗔道。虽是埋怨的话语,说出口却是满满的宠溺语气。“倒是小苏大夫你呀,这些天来一直衣不解带的在旁照顾她,才真是辛苦呢。”
“大娘言重了。”
听起来,这秀美少年竟还是个小神医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的表情真古怪。”待大娘和三郎走后,蓝衣少年将药碗搁在茶几上,起身上前将她从棉被里扶起,挪过一旁叠好的封被,给她当做靠枕。“对了,我叫琉月,苏琉月。”
他说话时正好在她耳边,暖融融的气息,让她的耳朵微微发痒。
“既然你醒了,我也终于不用那般费力的喂你吃药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
她竟然被一个小屁孩儿占了便宜么?
下意识地想用手触摸鼻尖,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招牌动作,奈何身子不听使唤。
就着他递过来的汤匙,她只能埋头恨恨地喝着药。
床的右上方有个小窗格,不过两尺见宽,窗户的合叶用细长的叉竿固定着,掀开一半,她此刻坐着恰好可以看到外面。
显然,这里的住户不多,覆盖着白雪的低矮房屋一眼望去也不过三五间,虽然远离城镇、地处偏僻,但景色还不错。从窗外吹进来的寒风中依稀夹杂着淡淡花香味,有点像腊梅,却又比腊梅还要淡雅几分。
苏琉月喂完药之后,也没急着走开,倒是自顾自地脱去外衣,掀开被子一角顺势躺了下来。
她眨巴着眼睛瞅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纤眉微蹙。就算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动弹,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被轻薄吧。不对,也不算是轻薄那么严重,总之,现在这个状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很不合理。
苏琉月以手臂作枕,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躺在她身侧。
就在她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身旁却忽然传来他轻浅淡然的声音。
“自从义父离开后,一直以来,我总是一个人在四方游历,总以为踏遍万里河山,看遍世间浮沉,就能像义父一样,逍遥洒脱,不会再沉溺于对过去的种种揣测中。但是,你的出现……怎么说呢?觉得你很像另一个我啊……”苏琉月侧过身将她拥在怀中,轻声说起自己的过去:“七岁那年,我遇到义父,被义父收留,教习医术,但七岁以前的事情,我却尽数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以及漫长的等待。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却始终回想不起来。”
苏琉月微微一哂,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而今自己竟能如此平淡地说起过去,而且,还是对着自己的小病人,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
苏琉月略微顿了顿,轻抚着她泛黄的碎发,重新换了个话题:“你可不要把我当成大善人啊,我原本没打算救你,将你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时候,想到的第一句话是,又捡到一个累赘……”
“……照顾你这许多天来,却渐渐有了感情,也终于理解义父为何会收留我。如果……亲人……多好……”
许是真的累了,苏琉月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靠在她身侧沉沉睡去。
最后一句话她也没听清,只知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