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凌婉婉

1、我

　　.
　　我还是个幼童时，爹爹有个远客从很远的京师来，爹爹一天都没有说话。后来他把我唤到书房，用温和的口气问我，是否愿意短暂地离开娘。
　　我只四岁，咿咿呀呀话也讲不清，点点头，只知道爹爹在哭。
　　我并不怕他哭，我是爹最宠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孩子。那时我还叫玉润，娘常常笑，说玉润，你这样娇气，以后可怎么好。
　　我从来没想过以后。
　　从那天起，爹再也不能走路，我有了一个新娘，长得很美，对我也很宠爱。他们似乎是商量着，也似乎是完全由娘独决，给我起名叫神爱。
　　这名字伴随我一生。
　　生活依旧宁静，我是王献之和新安公主独女，我有个早夭的姐姐，玉润。
　　爹爹对我的宠爱在那个浅金色黄昏后达到顶峰。我只是在他的微笑中顺利地成长着，娘也微笑着，只不过四岁前的娘早已死去，四岁的玉润也死去。这是多大的一个谎言，就像别人都说我的新娘赶走了我娘，而我知道，因为娘在很久以后告诉我，是陛下逼着新娘嫁给我爹，他们谁都不快乐。
　　我十三岁才知道。
　　二.
　　四岁到十三岁，我活在锦绣中。娘带着我睡，她身上还有奶香。她十六岁，喜欢笑，春日里摘很多桃花，洒在我一个又一个静谧而安乐的梦里。爹不能走，我就和娘去看他。他对着我们轻轻地笑，娘红着脸，爹很不自在。我知道他们似乎爱着对方，可没等有征兆，爹死了。
　　又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了留下我的生母，他用他绝然的美丽的应该用来写书法的手，将艾草在脚上点燃。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童年没有了爹，还有娘和许多叔伯。他们变着法地宠爱我`，似乎为了弥补我的什么欠缺。
　　可我欠缺什么？我九岁就因美貌名满京城，他们都说我起了个好名字，被神宠爱。王神爱，我这辈子的名字，娘总用温柔而缱绻的声音喊我，神爱。
　　就像在怀念故人。
　　一直以为我幸福，直到十三岁，不，王神爱十三岁，我十七岁，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认这个谎言，我就在十三岁嫁给司马德宗，那时候他十八岁，却被称为十五岁。
　　从那一天，再也没了眼前试图隔开我同污秽的人墙。
　　于是我意识到我所以为的静好岁月，不过是我爹，我娘，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人，以生命背起我原应背负的重量。
　　这很残忍，因为从那天，我所有的记忆都变成假的。
　　没有人岁月静好。天选，神爱，天选中我，是因为命运，却不是因为眷顾。
　　神爱我吗
　　三,
　　司马德宗是个一点不傻的傻子。
　　我们都是谎言的受害者，因此可以奇妙地坦诚相对。他告诉我，他父亲恨他，和他恨他父亲一样。
　　“我可以这样不问世事地活着，但他只能战战兢兢地和司马道子斗，不知哪天死去。我也一样，他死了，我继承他，有一天别人戏弄我厌倦了，我就死了。”
　　我有点懵。
　　从没人和我这样直白残酷地提起死亡，爹死了，娘也只是告诉我爹去找我亲娘了。他们用自己挡住我的风雨，故而我身为王氏子还这样天真。司马德宗说他羡慕我，说完了自嘲地笑一笑。
　　“你有过岁月静好，我连假的都没有。”
　　我一直和他很有默契地演戏，他傻笑，我厌恶，她流口水，我躲开。他被嘲笑，被推搡，我却要维护他。反正不过是演，他们要一个被控制却又不能和太子产生感情的王氏女，就给他们。
　　娘总为我哭。
　　她保护了十三年的孩子就被撕开伤疤血淋淋地学会现实，因此我对她的爱也格外深重一些。
　　她希望神能替她担起我生命中的苦厄，可惜，神不爱我。
　　四.
　　其实神很爱我，他无法承担我苦厄，就给了我这么多爱我的人。
　　我二十三岁时，司马德宗看我的眼神开始狼狈，而我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告诉过我，神给了我一副怎样美貌的皮囊，因此连娘都料到了这一天。我总有一天要成为皇后，太子妃时尚可说年龄幼小，可我已是皇后。
　　感谢司马德宗的自制力，让他在上元节才爆发。
　　上元佳节，烛影摇红，他对着我长久地沉默，侧影硬朗而模糊。我有耐心等他开口，他却开始哭。
　　啊？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还从来没哭过，我又懵了，连该干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在一刻内停止哭泣。
　　“王神爱，”他很认真地说，“对不起，你到死我们也许还在演戏。”
　　“等有一天，我是我自己，我才能爱你。”
　　他走了，我笑了。
　　行吧，人生在世，总要有几天臆想出来的静好。就算没人能真正拥有静好，我自己做那个扛担子的人还不成吗？
　　天选我，我自己也选了我自己。
　　五.
　　我死得有点窝囊。
　　那年王神爱二十九岁，我三十三岁。司马德宗认真地告诉我我还很好看的那一年，我病了。
　　也许是偶感风寒，也许是我该死了，总之我一病不起。
　　司马德宗只有晚上才能来看我，我不怪他，我们都不是自由人。我很内疚我将死在娘之前，可是如果看她死，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我很幸运，我知道我自己能给自己一个静好的世界，虽然担子压在我肩头，虽然这静好只是安慰。
　　神很爱我。
　　我死时无人在侧，因而有足够的空间体味死亡。呼吸衰竭，手脚变冷，这一切的一切同时我想起四岁时，爹问我，愿不愿意和娘短暂地分开。
　　我还什么都不懂，咿咿呀呀地应了一声，没看到爹的眼睛那么平静，像我此时的眼神。
　　躲不开的生死。
　　神何其爱我，他让我在该有童年时无忧无虑，又教会我，没人可以静好。
　　一定有人说我不值，我觉得这么可怜的皇后应该也不多`，但我没觉得自己可怜。

　　我知道神爱我。
　　附录

　　王神爱,王献之女,晋安帝司马德宗妻,一生凄凄,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