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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竹心未尝开 ...

  •   万里无云,日光明媚。车水马龙,酒旗飘飘。
      这,便是大汉朝的邯郸,我尝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我的家乡呵!曾经的一切,如今却是这般的陌生。隔世,竟是恍若隔世了。
      而我的面前,这座碧瓦飞甍、灰墙朱擎的大宅府,这“樛宅”的赭匾高悬的大宅府,便是我的家?我生活了六载、亦阔别了六载的家!
      “去去去,哪儿来的南蛮!亦不看看此乃何处,樛宅可是尔等卑贱之人可以瞧得的?”这说话的是个约摸四旬的汉人男子,眉眼不算畸陋,却是瞧不着他的眼——大约是长在头顶了吧?
      他只是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把,而我便顺势往后连连倒退,直到险些仰倒时却是被人扶住了。我头也未回,便认定是“穷奇”之人,便低声说:“我要见……”
      与之同时,却是朗朗的汉话:“姑娘小心。”
      我惊异扭头,几乎是从那陌生人的臂弯中跳出来的。一连称了几个“你”,却不知如何再言语下去。遂甩开他,对着樛宅门前那个推我的男人说:“你可知我是谁?我便是……”倏然,却是忆起七年前,阿爸带着阿妈与我离开时对我叮嘱的话,无言的叹息般:“阿青,记住,若有一日汝复得归,勿称汝乃‘樛氏女’……记住了么?”——大约是明白,缘何物事人非了。
      “我是……我是……我是谁呢?”勿称“樛氏女”,我还能是谁?唇齿紧咬,我终是憋住了泫然欲下的泪。阿爸阿妈离我而去了,主上不再要我了……我该如何活下去啊!
      我行大礼,辜辜然道:“谢恩公搭救。”又称:“小女……小女竹心,本系汉人,自幼流落异乡,如今得以归还,却是物事人非。小女鲁莽,若不嫌弃,望恩公收留,此恩此情来世定当衔环相报。”几欲下身向他磕头。
      “这……”大约是为难吧?我这一来路不明的女子,还穿着异族的衣裳,单凭三言两语如何教人信服?
      “哼!公子仔细啊!这蛮女言行甚是蹊跷,定然是瞧见公子心善好欺才如此张狂。这蛮夷十有九恶,公子可要看清,莫要被欺啊!”
      “你怎就笃定我不是那十中一‘善’?”我怒火中冠,手指那“樛宅”的匾额,一时怨愤尽泄,“我恶?你敢称这宅院中就无恶人了么?逼走原主、夺尽家财、穷追迫害……你敢问你家现下的当家老爷晚上睡得安心么!他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最后一句说得太急,我一时接不上气,捂胸咳嗽起来。
      那樛宅的贱奴手指着我,颤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好你个妖女!”遂进宅里去了,只甩下一句“你等着”,大约是纠集一干人等去了。
      我身边的恩公公子见状,拉起我的手臂,只称“姑娘,得罪了”,便狂奔而去。随他一路跑着,我一路挣扎哭闹:“我不走,我不走!他要我等着,我为何不等!那是我的家,我阿爸的家,那儿的老爷本是我阿爸。凭什么,凭什么我阿爸阿妈的牌位都进不了那儿了?放手,你放手啊……”
      “竹心姑娘!”手臂甩开的那一瞬,他抓住我的肩胛,眉尾高挑,说不出的朗朗正气,“你这般闹腾,尊翁媪在天之灵便得以慰藉了吗?”
      “阿爸,阿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死得……死得有多么的……”我伏在他的胸膛上嘤嘤啜泣。
      你不知道呵!我这般地闹,又岂不是在折磨自己。然而,若是这般阿爸阿妈便可以复生归来,若是这般主上便可以接我回去,我愿意。
      有片刻的踟蹰,他说:“在下安少季,正是邯郸人士。若不嫌弃,竹心姑娘可随我暂入安府,往后去留打算我绝不阻挠。家父母素来喜爱女孩,”他稍有一顿,往后的话便期期艾艾起来,“若是,若是见了姑娘这般,这,这般玲珑剔透的佳,佳人儿,定是万分欢喜的。”
      我仰着头,眼边还噙着泪水,却是好笑地望着他,直愣愣的丝毫不知避讳。“噗哧”一声,我呵呵地笑了出来,眸儿、嘴儿都弯成了月牙。那安少季怔忡了须臾,脸腾的便红到了耳根子,好不害羞。我也不好再逗弄他,便施施然福身行礼,说:“竹心谢过安公子。”
      于是就随着少季去了安府,见过安府二尊后我便暂住下。因相晤时思及阿爸阿妈,我不由潸然泪下,亦惹得二尊愈发怜爱了。
      我独自游走在安府中庭花园中,见那百花争艳、姹紫嫣红,遂然想起了那还是半月前……主上抱着我在中庭看花,他说有朝一日他得天下之时便让我看南越神花影木怒放……然,这一切的一切似皆与我无关了。

      四载又荏苒。
      现今我将及笄,而少季也早已弱冠。
      “竹心小姐又在发呆了,是想四公子了吧?”芷菸正在换瓶中的花,瞧见我倚窗发呆便玩笑起来。
      仿佛,所有人都认为:我与少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我侧目瞧了一眼她,不语。每每到了这个时节我便觉得不真实,总以为是自己做了一段冗长的梦,亦痛苦亦甜美。
      芷菸却是不依不饶,将那枯萎的残花如弃敝履般甩至门外,笑嘻嘻地走至我身旁,说:“姑娘莫不是病了——害的相思病吧?”
      “我是病了,害得失心病……得了吧,我累了。出去。”我阖目,不再多言。
      芷菸许是也觉察出些异样,便不再逾越多言,只说:“那姑娘休息,小婢退下了。”
      她大约是觉得我生气了。我生气?这么多年,我都忘了什么是生气,我上一次生气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是归汉一载,我算着日子是南越的圪垯节。一早便穿了白衣、簪了白花,独自出了安府,寻了个僻静的山郊野外,又寻了山环水绕的佳地。我在那儿瞑目小憩了一会儿,便掘了土,安放了两尊木偶——那是我雕了近一载的——遂插香三叩。然后就窝在那抔土堆旁小声地哭泣,哭够了就轻轻低吟起儿时阿妈教我的乡谣:
      山青青,水秀秀,阿妈给宝儿穿兜兜。
      豺嗥嗥,狼叫叫,阿妈带宝儿过沟沟。
      穿兜兜,过沟沟,阿妈疼宝儿心窝窝。
      阿妈笑,宝儿跳,阿爸门前撒豆豆……
      “阿爸阿妈,阿青心里苦啊!阿爸阿妈——”
      归人归,门前撒豆,大神保一生安康。呵呵,那为何大神从不眷顾我家呢?
      入夜,我没有上归途,却是背离安府望林深处走。时有怪鸟鸣叫,也有哀猿长啸,好不可怖,直教人毛骨悚然。我从未如此经历,心中当然是畏怕的,不觉便是一路走、一路泪。
      那儿有一块稍大的空地,四周环木,衰草离披。我冲到那片空草地里,几乎半个身子都陷入了其中。
      我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向后拗,只能看见那高悬着的漆黑无星的天穹。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过耳鬓,落地无声。
      “我要见主上!你们出来,你们都给我出来!我要见主上,我要见主上!我要见……要见主上……”我一边哭嚎,一边大声地嚷嚷,“我知道,你们在我身边,那就给我出来!去告诉主上:若不相见,明年的今日便请将阿青祭了!去——”我尖叫着,却不见人——“穷奇”之人——出来,于是从小腿侧抽出匕首,迅速抵住自己的喉头。
      这是示威,是的!
      我知道,我知道“穷奇”之人一刻亦不曾离开过;我知道,主上还是怜惜阿青的。可我不知道,主上为何不见我、不让我回南越?
      “阿樛小姐——”言毕,一枚石子震落了我手中的匕首,险些刺破我的喉。我的面前出现的是灰衣银面,“阿樛小姐,主上有言:‘自忘,自生。’望小姐自知,亦要自重。” 那银色的“沨潟”面具下冷若冰霜的声音,正是阿纥。
      我伸手去摸他的面具,微微一哂:“呵,沨潟沨潟,端的是水冰之兽——阿纥,你到底有未有情思呵!”
      你的主上——我的主上,他终究有未有感情啊!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够,怎么就这般舍弃阿青了?啊?
      我摸索着探落入草间的匕首,当那丝冰凉触及我的指尖时我觉得我的心亦在那一刻冰凉了。我抓起匕首,在空中乱舞,嘶嚎着,歇斯底里……
      后来我晕倒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安府我的闺阁的软榻上。
      我眼色迷蒙地傻傻望着身旁的少季。他瞠目与我对视,眼中尽是血丝密布,圆瞪的双眼里仿佛要吐出火来。我一个激灵,这才觉得害怕,于是忙向后缩。他却仿佛噩兽附生一般可怖,钳住我的肩胛往前扯,仿佛要将我生生捏碎,又像要把我撕裂一般。他迥异于往常温文尔雅的行径教我畏怕,我顿时落泪,自是好不可怜。
      我就是觉得委屈,心中是莫大的怨尤,泪落了便收了收不回——就似人心,遗落了的心能再去何处觅寻呢?
      少季见泪,一时慌了神,忙忙松手,半是劝哄半是哀求地说:“竹,竹心,你莫要哭呀!我,我只是担心于你。你要知,一早你便无声无响地独自出走,日落不见归来,满府皆在寻你;这已逾三更,方闻芷菸来报‘竹心小姐已归’,我赶来却见你不省人事,端的教人有心啊!你若是真有何事,我如何自安?”
      他一拳砸在那榻上,惹我连同那榻身岌岌晃悠。我慌忙之中便抱住了他的臂膀,在他将欲揽我入怀之时我却如避鼠疫一般逃离……主上,我也曾这般抱着他的手臂,也曾那般为他所搂,也曾在他怀中哭泣,也曾……却是一切皆成曾经了。君不知,“曾经”比之鹤顶红、孔雀胆、红信石,方才是天下最毒的毒药。
      我又一次歇斯底里,将近旁的一切都乱扔滥砸,一边疯狂一边怒嚷着:“出去!你出去,出去!”
      少季默默无语地退出,在屏旁静静而立,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愠怒疯狂了。
      “四载,春去秋来的漫漫四载……主上,你可知阿青是如何过来的么?”我掩袖哭泣起来。他要我忘却,却从未知忘却是何其的艰难。我忘不了,我忘不了啊!“主上,你便真的忘却了么?阿青,你的阿青呀,主上!”
      却听有“笃笃笃”的叩门声,似是芷菸声音,大约非大悲便是大喜之事,她的声音隐约有难以把持的颤抖:“姑娘,竹心姑娘,小婢可能进去?”
      我抹了泪,迷茫地瞟了一眼劲秋瑟然的窗外,道:“进吧。”见芷菸一面欢喜难掩,一面又有些怯怯之意,想必是方才被我的喜怒无常给骇到了,便道:“你且言。——我不大欢喜这般的天气,教人烦闷不耐,遂难免有些许言语不善,你且见谅。”
      “小婢不敢。”芷菸忙道,又说,“方才有自京畿家书,四公子已升大官。老爷夫人大喜,命小婢来请竹心姑娘一往。”
      我稍作整理便随了芷菸去。一路见那秋叶无数,如翩跹的蝶,又似凋零的花;悠悠荡荡,便悄然不声地坠落了,宛若如昙花、若流辰一般的女子的宿命。我心中自是有些许不安的,亦说不上为何,只是如那投石的春水皱,一轮一轮的涟漪,难平难复。
      我信手拈了一片旋舞在半空的落叶,捏着叶筋挫着,那叶儿就来回反复地旋转。我呢喃:“算来,少季亦走了三四月的光景。”
      “是啊。”仿佛是抱怨,仿佛是惋惜,身后芷菸道,“四公子这一走,姑娘都不大出闺阁之门了,小婢们着实想看竹心姑娘的舞呢!”
      “跳舞呀……”我心底微哂:那不是舞蹈,那是“穷奇”女婢守奴皆会的“舞武”,那些习练精湛的女子便可脱离“守奴”之籍,本送入南越王廷之中为伶。彼时,居“穷奇”的女子皆会,独我一人不擅。一日我偷窥那班女子练习,曼妙身姿摇曳婀娜,好不教人着迷,遂百般哀求主上让我同学。起初大约是以为我玩心甚重,也耐烦不得我的泪珠儿,主上也就允了我;后来数日勤练,我也得了众人惊赞,主上却再也不许我去同学同练了。为那般,我记得我还大哭了一场,是以主上答应带我上夜市游玩我方才不哭不闹了。
      其实主上不知,我习练“舞武”是何其的苦!每每想哭,我便想到那些女子摆弄着娇柔的腰身在主上怀中施展媚术之时,于是我便怒火中烧,齿间嗞呀作响,恨自己不如她们之舞。
      现如今,我可舞得女子惊艳、男子痴迷、百物动容,偏却独独一人不得亲睹了。纵然舞得如九天玄女,又有何用呢?

      那正是三四月前的光景,不似现下的旻天苍苍,风光正是明媚。
      我素来鲜少出府入闹市,俨然自南越女子又变回了汉家女儿。可那般好的光景,若不出去走走,着实可惜啊!——这便是少季的原话,他半央半迫的,终是拉了我出去。
      邯郸有偃月桥,桥旁河畔正垂柳依依。我见了那柳絮缤纷的景儿,心情也随之开朗了。走到柳下,那浅灰似鹅绒般的小花就在身边飞扬,轻柔地纷纷乘风远去,就如一颗颗希冀远方的心。
      我捂了一团柳絮在手心里吹,恰吹得少季满面,不由便粲然而笑,“咯咯咯”的笑声随风荡漾。
      少季看着我笑,也随着傻笑,忽地就傻头傻脑没来由吐出一个“美”,他说:“美,真美!”
      我躲到树后,脸酡如桃花不胜娇羞,浅浅问道:“你说孰美?这柳絮儿花……”
      “自然是花中的美人儿。”
      我大窘,背身躲在树后,娇嗔道:“掌嘴,真不怕羞!”
      哪怕是窃来的欢欣,这须臾一刻也就足矣了。我记得,我说过:“我知足。”虽那人不是少季,而如今这般淡淡平平我亦知足。
      于那万柳娜娜、落英泆泆之中,我脚尖轻点,翩翩而舞。舞也盈盈,笑也盈盈。这一刻忘忧,就奢求这一刻的忘忧。
      我不止地旋转,撩得众众轻絮亦随之飞舞。趾间一点,我娇笑着落入少季的怀中。阖目,我朱唇无声:“主上。”
      累了乏了,我俩儿便去了上品轩吃糕点垫肚子。上品轩的糕点吃食的确名不虚传,但我吃得很少,因为回府还要吃的。若是晚膳陪着二尊时吃少了,又免不了二尊嘘寒问暖地多忧心。那是我不愿见的,不论二尊的徒忧,抑或是联想阿爸阿妈而衍生的无限怀思感伤。
      少季拈着那桂花糕惫懒地说:“快吃快吃,府上的厨子可不比这。”
      闻了少季的言,我轻嗤,拈着那桃花酥一点一点往嘴里送。我不爱桂花那味儿,倒是觉得这桃花酥形状诱人、味道也好,便是多吃了两口。吃罢,说:“回吧,要不得晚膳你就吃不下了。”
      少季眉头一挑,甚是神奇,唤了那小二儿来,耳语地说了些什么,却是不打算让我听见一般。我见那小二儿在这儿,便觉得正好,说:“不如包一碟莲蓉糕回去,我记得夫人最是喜爱莲蓉的。”少季却是说“不用”,说是夫人不大喜好那些外面的糕点,喜爱自己做的。“这样呀……”我应道,心中稍稍盘算着,又问,“这几年来,却是不知老爷有甚嗜食。”
      “你却是比二位嫂嫂还有心,”少季接过小二儿送来的荷叶包,又招了马车扶我上去,说,“怪不得母亲三天两头向我说道‘若是安家有竹心那般的媳妇,不知是安氏子孙几世修来的福分’。”他笑我眸儿瞪,便是做揖讨饶,哪儿有初见时翩翩公子之状貌,明明就是一个惫懒赖皮嘛!他说:“莫愠莫闹,只是说笑罢了,但母亲的话所言不虚。——罢了罢了罢了,我说便是,你莫再瞪。父亲亦爱莲蓉糕,不过仅为母亲所做,且也不多吃。”
      我笑道:“原来老爷是爱夫人之所爱,大约是极爱夫人的吧?”爱一个人便爱他的全部,无怨无悔,只是默默地爱着,这般也觉得满足;我见亦如是。
      方回安府,少季便被二尊唤了去,我不便同去,便独自向闺阁走去。一路常闻有仆婢或是切切私语或是絮絮耳语,仔细听来,明白了些许大概:
      缘是京中有一位宋启事,于当今皇后门下正是得宠。“启事”者,有“省视”之意,乃是宫官之长。简而言之便是这位宋启事宋大人很是有来头,得罪不得。
      宋大人有一爱女数月前随出身邯郸的庶母游于邯郸,偶见了安府中一位英气翩然的少公子,未知人事的小姐自是心中生爱慕。数日前,那位宋小姐随庶母归至长安家中便是日渐憔悴,终是一蹶不起。宋大人最是疼爱那位花儿似的小姐,百般追问才知这之中的缘故。又得知这邯郸安氏亦是家境甚好的官宦人家,且祖上四世亦与宫中有些渊源,也曾是出了凤凰女,宋大人便是十分欢喜这门大好姻缘的亲事,今日的拜帖便是送到了。
      只是没听清到底是安府的哪位公子如此好运,攀附了这门为入仕绝佳的亲事。安府当家老爷正是少季之父,至今但娶一妻,陪有妻族一媵人为妾;其妾未有子嗣,而嫡出有四位公子:少伯、少仲、少叔和少季。然安府四子中少伯、少仲已各自成家,长子少伯有一妻四妾二侍寝,二公子少仲唯有一妻,由此观之那宋氏小姐大约是爱慕上了三公子少叔或是四公子少季……
      一路想着,竟是已到了自己闺阁的屋檐下。正瞧见芷菸在擦洗饰具,便抬步进去倚着萧墙坐下,玩笑地对芷菸说:“大约安府要筹办喜事了。若是少季娶了那位宋小姐,不若你就回去服侍少季如何?随我终是难以出头,然你本是少季得力的侍婢,知他习性,服侍起来也总是旁人比不过的,少季必是将不亏待你。”这几年芷菸的虔心照料,我皆是看在眼中,却是比阿姝忠心千百倍。只想着日后我必然是要南越去的,如若主上当真是忘了我、弃了我,我便自己寻回去,所以芷菸也跟不得与我长久,我只盼着为她寻一个好归宿也算作是报答。
      “姑娘说的是哪里话,芷菸既然是随了姑娘便这辈子都是姑娘的人。姑娘到哪儿,小婢便是刀山火海也得跟到哪儿,决不贰主。”她仿佛有些气,丢了抹布不搭理我。我见状,没有言语,我知她好,却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退让,为主便得是个主儿的样。她见我不说话,又软了下来,跪坐在我身边,说:“姑娘心里不痛快,小婢知道。然,纵然那位宋启事大人的小姐爱慕四公子,四公子不应承便就是不应承,难不成那位宋大人还要强嫁逼娶?”
      我愣了好一会儿,却是说不出心中到底是怎么一般的滋味。缓了缓,才说:“原来真是看上了少季,那位宋小姐的眼光真真不错。”笑了笑,又说,“这可是好事情呀!少季虽还未行冠礼,但日子也不差了,待弱冠之后聘娶了新人那府中就喜庆了……”
      芷菸握着我的手,说:“姑娘在说什么呀?”
      我顿然缄口,方觉察自己刚刚是说得胡乱,不知所云。
      那天日落时,少季身边的婢女芷苫送了一个荷叶包来。茵茵碧绿的大叶子,解开摊在案上,中间那排着浅粉色的花状糕酥就跟出水荷莲似的。我盯着那包桃花酥看了好久,后来唤了芷菸来,半阖着眸子:“我素来不爱甜食,亦不欢喜这甜腻的气味,若你不嫌弃就拿去吃了吧。”
      芷菸迟疑了须臾,我仿佛听到了她吞口水的声音,却是说:“姑娘,四公子那儿的芷苫姐姐方才说了,这可是上品轩的糕点!小婢,小婢哪儿敢吃这么贵的吃食?”
      “若是给你,你便吃吧。”我招了招手,“我害怕你嫌弃是我不想吃的呢。”
      她忙说“哪儿敢”,又连连谢赏,这才敢接了那包桃花酥去。
      我不知道,我在与谁赌气。
      之后便有好几天未见少季,安府上下都仿佛小心翼翼,一下子变得沉寂了许多。每日陪二尊用晚膳,二尊也不如往常那般健谈,只是每每望上我一眼,然后欲言又止。我甚至觉得周遭仆婢瞧我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怜悯的,我便愈发不出闺阁,只求着一份自己的宁静。
      后来便知那位宋小姐端的是瞧上了少季,而少季死活是不接那份亲事。府上二尊一面是气少季,一面又觉得这亲事确实有不合适之处:一来,三公子少叔还未定亲,少季这个做弟弟的怎能先于兄长呢;二来,少季还有几个月才能成年弱冠,换言之如今还是个总角小儿,定亲却是过早了;闻有三来之因,我却不曾得知是为何。
      这门亲事也就这样左右推拉地拖延了好几月,过了少季弱冠的日子,而长安宋氏那边也逼迫得紧,府上二尊也便渐渐软下口来。毕竟,那宋氏是个难得的好人家!
      先前的几日未见就是安老爷罚顶嘴的少季去祠堂面壁思过;这几日他又与安老爷冲上,安老爷大怒之余言之要将少季逐出家门。我想,我是明白二尊心中的苦的,毕竟那宋启事是皇后的宠臣,得罪不得。我也知那是安府的家务事,我毕竟是外来人,不便插手;却又是少季的事,我难以袖手,于是便开口去求了二尊,唯唯诺诺地又为少季说了不少好话。夫人只是抚着我的手拭泪,说是“造孽”;而安老爷也只能连连叹息,最后一面说“难得了竹心你的苦心”,一面软心说让少季再去祠堂呆三日。
      因为安老爷不许少季吃饭,连夫人哭求也不松口。我便让芷菸趁着夜深去为少季送些吃食,却不巧正是被逮到。无法,我只得又去求二尊。仿佛是二尊亏欠我似的,也或许是我入府多年也未曾求过什么,二尊遂是叹息地应下了,让少季吃了芷菸送去的那碟上品轩的桂花糕。
      “老爷,竹心想说些话,也许有些逾越,却是不知当讲否了。”我说,见榻上倚卧的安老爷缓缓点了点头,遂徐徐开口,“少……四公子方弱冠,有些事大约是不通的,他素来性子有些躁,你莫要为他气了身子。竹心觉得,亲事的事情可暂且在四公子面前搁一搁,现下应先催促他早日入京求仕,以光照安府门楣。另一面,请让竹心去劝劝四公子,也许四公子又能想通了呢?再若不行,如二尊为难,不妨先擅自应承,时日久了四公子也定会明了二尊的苦心……”那一夜我说了许多,到最后却是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夫人握着我的手反复抚摩,几欲垂泪,只是重复地说着:“可苦了你这孩子,苦了你……”她又说,“竹心,我与老爷想着:若你愿委屈,就让少季收你为二夫人,虽说着是妾室,实际安府上下决不以之相待。日后你若产下子嗣,少季必将视为嫡出一般地教养。”
      我长久地不语,对后只是抽了手,小声地说:“夫人误会了,竹心从未想过要高攀安府。竹心受恩二尊,无以为报,绝不会阻碍四公子的亲事、陷安府入两难。”又谎称,“竹心残记儿时有一兄长,似是名唤‘竹嘉’,我想待到及笄之后便去寻找兄长。既是一家血肉,团圆才好呀!”
      夫人长叹,只道是:“是我安家没福分,这样好的姑娘!”
      后来经我三番五次的劝说,少季也终是答应入京去求仕途,只因我说:“我想看见你为人上之人。”语出之时,仿佛有念头在交错,我记得:主上要为万人之上的人,要那个天下!
      少季走的那天我未去送他,站在中庭中看落红与旻叶。
      他突然跑了来,远远地站着,对我说:“等我。”
      笑靥一点一点地漾在嘴角,浅浅的、轻轻的,我却是无语。
      那时,我并不知,过去三余载的情缘究的算什么;然而我却知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将一切从此斩断……

  • 作者有话要说:
    挑的枫影儿的一首歌不能放,换一首超好听的琵琶曲。
    有没有哪位大大看过《凤穿牡丹》,里面那首插曲记得吧?是不是很好听。
    小宛双手奉上钢琴才子林海的《琵琶语》。(林海《琵琶相》中的曲子都很好听哦,而且那曲《欢沁》也超经典!喜欢琵琶曲的大大可以去听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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