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今晚吃夜宵吗？》行走的蒲公英

62、番外1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二十年前，我便意识到，我与父皇并不亲密。

　　他是个成功的帝王，既有文治亦有武功，在他的治理下，大隋渐渐有了兴盛的迹象，众人都敬仰他，尊崇他，我亦然。

　　他对我不算坏，幼时，一次他带我出宫玩耍，指着马车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对我道：“长平，知道吗？这街上的百姓，都是因为朕，才能安乐无忧地生活。”

　　是的，他唤我长平，而非纪堂。

　　我一直在想，为何皇家的人，连彼此称谓都如此疏离。明明长平只是封号，纪堂才是他为我取的名。

　　后来我明白了，他的子女太多，记不住名，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江山的每一块封地。

　　自生下阿澈后，母后一直体弱，缠绵病榻，在我十岁时便撒手人寰。

　　举国皆丧。

　　那时，他将只有三岁的阿澈交给贵妃抚养，我在两仪殿外跪了一夜，终是让他收回了这道旨意。

　　皇后嫡子，是太子；而贵妃之子，能是什么？

　　我也不是不懂，他少年时四处征战，落下了病根，中年时身子已不大好，时常有发病的征兆，而世家阀门尚在把持朝政，若一朝他不幸归西，让年幼的太子登基，兴许就是动乱之源。

　　那时，宫中已有成年的皇子，虽说才华并不出众，但做守成之君，足矣。

　　我是如此盼望他能寿算绵长，但我也知道，很难。

　　于是我开始更努力地讨他欢心，他爱好学之才，宫中的藏书被我读了一大半，他爱游猎玩乐，我就随女官学弓箭、骑御、蹴鞠、杂戏……

　　直到每一次狩猎都是我满载而归，每一次比试都无人与我争魁，我那些皇兄们，个个低下了头颅，看起来黯淡无光。

　　他开始唤我随他在书房处理政事，连带着阿澈也能时常陪他看奏折，那时，我十四岁，阿澈七岁。

　　在我十六岁时，他已有了老人的暮气，时常无缘无故在书房叹气，批阅山积的奏折也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我接下了这一部分事务。

　　说实话，我在这方面没有太多天赋。

　　一个国家，千万子民，上位者也只是普通人，终究不能面面俱到。

　　一道关于河道赋税增减的奏折，我的批复不合他心意，他将奏折重重砸在我的脸上，对我厉声怒斥：“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扶持别人登基？”

　　所以，他一直明白我这么努力的目的，是为了阿澈。

　　可他没有想过，阿澈不仅是我唯一的胞弟，更是他的亲子，唯一的嫡子。

　　皇家无情，若阿澈不能顺利登基，继位者定会赶尽杀绝毫不留情。

　　史书告诉我，没有帝王能容忍世上有一个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的人，就连与阿澈同胞的我，也难有好结局。

　　是了，他这么多子女，嫡子又怎样，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要紧？

　　之所以给我这个机会，也是因为阿澈的身份太正统，又或者，他觉得自己有希望活到阿澈成年那一日。

　　在我十七岁时，他的身子更差了，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句话多说几个字都要大喘气。

　　他放我出宫亲临政务，先从大兴城做起。

　　于我而言，治理一座城池并不难，我已批阅过上千份奏折，也学会了三思而后行。

　　但大兴城太复杂，内有皇亲虎视，外有权贵交织，我一人难以应付，必须要有可靠的盟友。

　　独孤氏出现得正是时候。

　　如今四方平定，独孤家的武将没了用武之地，世家门阀的衰落不是一蹴而就，可一旦有了开头，就很难停止滑落的步伐，他们下注在我身上，要借我翻身，正合我意。

　　独孤平裘亲自来找我，他是这一代的家主，虽是武人，心思比大多数文人还透彻。

　　众人皆道圣上与已故的皇后伉俪情深，因此放任我参与政事，放任我扶持幼弟，只有独孤平裘说：圣上是怕被夺权。

　　没错，若他青睐年富力强的皇子，很容易被夺权，他那样嗜权如命的人，容不得半点大权旁落的滋味，不会做这种危险的事。

　　倒不如成全我这个倔强公主的心愿，阿澈年幼，而我是女子，既可以帮他处理政事，又不会影响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只是如今，他身子太弱了，弱到说不了一句重话，弱到……控制不了我。

　　所以他将我赶出宫门，让我把精力耗在大兴城的纷杂俗事里。

　　出宫三月，遭遇了多少次暗杀，我已记不清，好在独孤氏武者众多，独孤平裘派来的侍卫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却迟迟未将阿澈封为太子。

　　越是这样，越让诸多皇子蠢蠢欲动。

　　暗杀我的刺客更多了，独孤平裘的长子劝我，安心呆在府邸比较安全。

　　我问他，若我呆在府邸，如何与人交游来往，如何拉拢朝臣、排除异己？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两日，他忽然向我道歉，说之前是他不懂我。

　　我不知说什么，他懂不懂，有什么关系？

　　不过那之后，我们成了半个朋友。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我不认为相互利用的关系里会有多少真心。

　　治理大兴城近半年，他的身体终于是不行了，缠绵病榻之际，他下旨封阿澈为太子——迟来了多年的太子。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旁人说他迟迟不愿封太子，是因为面对诸多选择，游移不定。可我知道，他早就做好了决定，之所以迟迟不下旨，恐怕是为了享受诸多皇子围绕他、讨好他、奉承他的感觉，满足他的权欲。

　　皇权真是可怕，扭曲了一代英豪的心性。

　　三日后，皇上驾崩，新帝登基。

　　他驾崩前，才封我为监国长公主，比封阿澈还晚了三日。仅仅三日的权力，他都生怕被我抢了去，真是可笑。

　　新帝临朝，我必须马上回宫。临行时，我才发现，掌管一整个天下，是件让人惶恐的事。

　　幼帝登基，公主监国，权臣当道，如何处理好这之间的关系，让桀骜不驯的世家门阀臣服于我，光是这些问题就足以让人头疼。

　　独孤少昱来送行，他说要吟一首送别诗，我准了，谁知他吟的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心如松柏，看似君臣之间表白，实则暗指男女情爱，不愧是世家出来的文人，一语双关着实了得。

　　那时，我手握诏书，骑坐在马上，心心念念都是朝堂之事，他委婉的表白并未触动我的心意，只让我反感——家国事大，情爱事小，当我分不清吗？

　　我问他：“你可有矢志不渝的理想？”

　　他先是茫然，然后通红着脸：“愿与一人永结同心，比翼双飞。”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失望，未谈理想就耽于情爱，这就是世人眼中的世家俊杰吗？

　　我是怎么拒绝的？有些记不清了，大约是这样吧——

　　“我所爱慕者，应如蒲草磐石，坚韧不移，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