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围锦》花枯木栖

1、寒梅

　　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寒风鼓吹，凛冽的风切割的让人皮肤生疼，两尺高的雪地上一行马蹄印合着车辙印延伸直至安阳城外十里地的一家小客栈。

　　一个头顶双丫鬓，一身粉色夹袄百褶长裙的小丫头小脸红扑扑的跑到马车前隔着门朝里面细细传话。

　　“大小姐，奴婢已经订好房间，青莞与青竹在打扫布置。二少爷湿了鞋，青檀伺候梳洗去了。小姐是否要现在进去”

　　青橘眨着晶晶亮的眼睛，两个小梨涡衬着脸颊格外的灵秀，一脸期待的看着车门。

　　纳兰璃婳打了个哈欠，“也好，我也去梳洗一番。”

　　一听里面传来的话，青橘麻利的打开车门掀开门帘进去给她整理头发，披上厚厚的狐裘“这京都可不似琼州那般暖和，小姐可千万要当心身体。”将手挡着车壁防着自家小姐磕了头，待出了马车，一旁等候多时的店小二立马搬来了踏脚。
　　等自家小姐稳当当的下了马车，青橘回身赏了一锭银子给店小二“让水房送热水过来”
　　店小二一瞧这银子，哪见过这么阔绰的客官，这么大一锭银子简直要闪了他的眼。将银子揣进兜里他连忙应了一声就按吩咐的去做了。

　　“照你这手脚，怕是我们到了安阳城，盘缠也用光了。”纳兰璃婳敲了敲青橘的脑袋。

　　青橘揉揉自己的脑袋，倒是不以为意“青竹姐姐说这些人势力的很，多给些打赏他们就不会怠慢咱们，我再多给一些使唤起来也更方便”话说着二人已进了客栈。
　　“再说咱们苏府有的是银子，临行之前老祖宗又差灵钗姑姑拿了一大捆银票嘱咐奴婢几个一路上千万不能苦了小姐。弘文少爷也吩咐了奴婢几个一路上要用银子直接去票号拿”
　　她们穿过客栈厅堂走向后面的厢房，有几个粗人见这主仆二人样貌出众打着哨子调笑，皆被青橘瞪了回去。
　　四个丫头中青橘最小，如今才十三岁，也是唯一一个从小跟着纳兰璃婳一起长大的。自家小姐如今长得愈来愈美，在琼州的时候二人出府游玩就经常有些登徒子，青橘这么多年瞪着瞪着也瞪出气势来了。
　　仍带着稚气的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的时候一对小梨涡和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异常可爱。可她一旦瞪起人来眼睛微眯一瞬不瞬的盯着，倒也有些威仪。二人上到厢房二层到门口时，青竹正端着水从里面出来。

　　“姑娘醒了。”

　　青竹青莞青檀是在苏府的时候老祖宗赏的丫头，也都是唤她姑娘。青莞在四个当中年长一些，温柔谨慎。青檀青竹一般大，青檀沉稳，青竹机灵。
　　纳兰璃婳点点头进到屋里，青莞立马上来给她褪下狐裘和外衣将手炉放到她手中，再拿了刚烘暖的裘鞋换上。

　　“奴婢吩咐厨房煮了姜汤备着，我这就去端来给姑娘暖暖身子。”说着她就出了屋。

　　纳兰璃婳这才坐在床榻上，身上有些酸痛招呼了青橘来揉捏。

　　原本算的是腊月十五就能到京城，只是越往北走雨雪越大，中途修整废了不少时间，才会拖了十几天还没到。

　　“雪下得这么大，今晚怕是又走不了了。”

　　“小姐今晚就安心歇下吧，如今我们离安阳城只有十里，明日大雪若停了，咱们就能赶着关城门前进城”青竹端着姜汤进门来。
　　纳兰璃婳点点头接过青竹递过来的姜汤喝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老祖宗催着我们回京都，我是不愿回来的。”
　　琼州虽然没有安阳繁华，可那四季如春也不如京都诡谲。苏家是琼州大族，虽然苏家人世代为商，但那也是正正当的大品皇商，宫中的布匹绸缎十之有九都出自苏家，老祖宗当年又是一品关武侯嫡女，如今苏家可谓是极尽繁荣。只是如今纳兰璃牧已经十四岁，早在一年前圣旨就到了宣他承袭父亲爵位，老祖宗多留他们一年后就催着他们回京了。
　　她也明白老祖宗的心意，一是璃牧要承爵，二来是他们回京承袭爵位对苏家来说也至关重要，自从父亲母亲去了以后苏家在京都在朝廷就少了保障助益。三来老祖宗也是给他们日后打算，时隔七年皇帝还不忘了他们姐弟二人，就算苏家在琼州如何昌盛也比不上这天子给的尊荣。他们成年以后的婚配自然与他们留在苏家不同而语。
　　纳兰璃婳喝完姜汤，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悠悠的盯着窗外入目皆是皑皑白雪。

　　七年。京都定然大不同了。

　　当年那一场叛乱，安阳城犹如修罗场，连她的父亲母亲也被······

　　纳兰璃婳连忙止住自己的思路，后退一步猛然关上窗，力道有些失控，险些将窗户都震裂。

　　“小姐！”

　　青橘惊呼一声连忙跑过来捧起她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心疼的直掉眼泪。

　　小姐又想起那件事了，她又想起了。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晃眼间一道影子闪入房间将纳兰璃婳揽进怀里。

　　“姐姐，是不是橘子伺候的不好，回头我就罚她三日不许吃饭。”他紧紧地箍住纳兰璃婳，瞥了一眼一旁无声哭泣的青橘，递了个眼神。
　　青橘默默退下，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满是担忧。一出门见青莞青檀青竹三人皆是一脸担心

　　“二少爷在里面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姐姐们放心罢。”

　　纳兰璃牧清朗的声音如一股清泉缓缓流入纳兰璃婳的心里。她闭上眼深深一口浊气。

　　“没事牧儿，还是我。”

　　纳兰璃牧慢慢松开手跟着她在桌前坐下，确定她没事之后这才笑嘻嘻开口“姐姐，赶明儿我到了京城可就是镇国候了，我这一路上想着府里要怎么翻修，要不姐姐全权管了这事吧。”
　　“皇上赏了你一座新宅子，老宅子当年烧毁成那个模样，皇家要收回修建府邸赏给新贵的，你到想的美还两个都要。”纳兰璃婳剜了他一眼。
　　“我还想给姐姐讨要个赏赐呢”纳兰璃牧将脸凑过来笑眯眯的“姐姐这般才貌当个大品郡主都绰绰有余了。”
　　纳兰璃婳被他逗笑，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你今日一天不见人影跑哪去了。虽然琼州从未有这般大雪但也年年都下，我可不信你会是爱极了这雪”
　　“可不就是爱极了！”他站起身神秘兮兮的压低嗓音“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他将狐裘披到纳兰璃婳肩上拉起她的手也不走正门拉开窗就跳了出去。

　　轻功施展向北大概走了三里地他停了下来，纳兰璃婳在他身后止步。

　　二人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纳兰璃婳拂开额前的碎发移步到他身侧。

　　一抹艳红入眼，朵朵清冽。天地一片白独留这一抹红艳的耀眼。

　　“琼州没有红梅，我见姐姐喜欢画梅，今日在这偶然看见就领你来看看，如何？”

　　纳兰璃婳怔愣愣的有些出神。

　　红梅是母亲最喜欢的。听老祖宗提起过，当年父亲求娶母亲正是六九寒天。他让聘礼先行，而后自己在京都等梅花开后折了一枝红梅用铁匣子装着雪保存着，骑着快马一路走一路换雪赶了过去。母亲视那聘礼如粪土却一眼栽在了那红梅上。

　　“姐姐？”

　　纳兰璃婳回神拢了拢狐裘，慢慢走近那棵红梅。走近了才发现比看着要大很多，那蜿蜒旳枝干造出别样的美感来，比她的画不知要美上多少。
　　“你要实在喜欢，回去给你辟个大院子，等明年开春我就来把它移到你院子里去。”纳兰璃牧盯着姐姐瘦小的身形，将她与记忆里已模糊的母亲重叠。
　　那日姐姐死死地将他摁在自己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他只看见姐姐身后那冲天的火光与火光映衬下烈焰般的红梅。他不知道他的背后是怎样的惨烈地狱，又是如何在姐姐身体里种下恶鬼。

　　才停了一会的雪这会又簌簌下了起来，纳兰璃牧抬头望天。

　　那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大雪纷飞。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四个丫头正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着，见他们回来这才放了心，青莞过来搀着纳兰璃婳进客栈边说着热水已备好，沐浴之后再用晚膳，晚上早早休息。
　　等纳兰璃婳与青莞去了后院，青檀连忙打量了一番纳兰璃牧。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想起今日小姐的反应还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担忧。
　　“二少爷，虽说小姐这几年在琼州鲜有出现那种情况，但这些时日离这安阳城越近便越发频繁。如今您回京任职又是军职，日后出征您不在，小姐一旦······您知道我与青橘二人联手也无法博过那个人的。”
　　“我何尝不担忧。”他微蹙眉。这个问题他自然考虑过。她要杀多少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怕她会伤到自己。
　　“当年事情一平息，皇上下严令不许再提及此事，姐姐这么些年苦磨心性哪有那么轻易放那个人出来，日后你们小心伺候着就是。”
　　他回身看向三人“安阳不及琼州安稳，你们仔细着言行。出了差错姐姐不罚你们，我可一个都不放过。”

　　将视线移到青檀脸上，眸光大冷，一丝稚气的脸上带着破人心魄的凌厉。

　　主仆几人用完晚膳后，纳兰璃牧又出门去了，纳兰璃婳百无聊赖看了会书便躺下了。一路舟车劳顿她入睡很快，青莞进来灭灯的时候她已经睡得沉了。
　　青莞轻轻掩上门窗，回到隔壁厢房见另外三个丫头还精神着如临大敌般，就连一直哈欠连天的青竹竟然也少有的严肃。

　　“你们几个怎么了这是？”她诧异道。

　　“小姐睡下了吗”青橘轻声问到。

　　青莞点点头“许是累着了，姑娘睡得沉。”

　　“你穿着这么单薄，先上铺上来，我们有事等你商议”青檀帮青莞整理好床铺示意她进被窝。
　　青橘裹着被子跑到青竹铺上坐着，乖巧的等姐姐们开口。
　　等青莞上了铺整理好以后青檀开口了：

　　“我们几个都是第一次来京都，一不熟悉二没人脉。姑娘和二少爷又无双亲扶持，虽然有个亲伯伯，但你们也看到了这七年来除了纳兰老夫人，他们从未有过一纸半字的问候与照顾。况且按道理当年将军府被烧时两家还未分家，皇上亲赐府邸也是一府两家同奉何况纳兰老太太还健在。可如今纳兰府一头，咱们二少爷却另辟侯府。”

　　“我不是第一次来京都了”青橘小声嘀咕。

　　青竹翻翻白眼“你那时候毛都没长齐记得什么劳什子。好好听着姐姐们讲”

　　青橘嘟嘟嘴将被子紧了紧。

　　青莞蹙眉“咱们姑娘明白着呢，想必她心里门清。咱们要好好考虑的是到了侯府以后。小姐少爷身边常在又信得过的就咱们四人，老祖宗以前就教导过咱们内宅干净家宅便可安宁。皇上赐新府连带着也赏了一众奴才。那些奴才大都是戴罪之身或是祖上三代有过大罪过的，身世也倒干净，只是还有一部分是原本宫里的，这些人里环环绕绕就不清不楚了。”
　　“咱们二少爷尤其！”青竹忍不住插嘴道。她听二位姐姐说的这时候心里大概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又是何处境了。
　　“咱家姑娘少爷都是人中龙凤一顶一的。可京城这些岑贵们可不知道。这一来就袭爵镇国侯，现下虽无实权但这名头可是能压下一大批京中官员的。他日少爷手中有了兵权那更是众矢之的”那些在京城多年摸爬滚打无所不用其极的贵人们被这么个才入京还未及笄的小少年压过一头如何能服气？
　　青莞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我们务必要帮姑娘少爷将侯府打造的如铁桶般，一只老鼠也别想进去！外人如何算计，姑娘少爷自会处理，咱们绝不能让府里出任何问题！”
　　青竹点头如捣蒜，青橘也跟着点头还一边喊着“府里谁要是敢造次，我的刀也是舔过血的！”惹得几人又调笑她。

　　青橘有些气恼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姐姐们就喜欢调笑我，不睬你们了。”

　　她掀开被子披上棉衣下床，青竹连忙拉住她求好。

　　“好妹妹不生气了，你这么可爱姐姐们喜欢得紧才逗逗你呢。”

　　青橘撇过脸故作更生气哼哼：“我饿了，去厨房拿些吃食。”

　　青檀轻笑拉回她“这么晚了哪里还有吃食，乖乖回来睡觉。明日若雪停咱们还得赶路呢，你要是路上犯了困当心姑娘罚你不许吃饭。”

　　一听会被罚不许吃饭，青橘只好又扭捏着脱了棉衣躺进被窝“姐姐们也睡吧，好晚啦。”

　　四个丫鬟这边刚入睡，隔壁纳兰璃婳便被屋顶瓦砾细碎声吵醒。屋外的雪映着屋内有一丝亮光，她一眼清明，起身越窗而出。

　　“这么晚惊扰姑娘，还请姑娘责罚。”

　　来人一袭黑衣劲装墨发飘散，单膝跪地颔首行礼，肩头的雪随着动作洒在了纳兰璃婳的裙角。
　　纳兰璃婳示意他起身“明日到新府四个丫头难免情绪高涨难以入睡，辛苦你久等了，边城。”
　　边城颔首。
　　“靳姑娘五日后可到京都，先让在下带了份名单给姑娘。”边城从怀里取出厚厚一沓纸递给纳兰璃婳“这是侯府现下所有奴才的背景及关系。在下看过了，大部分是干净的。有一小部分倒是有趣的很。”

　　纳兰璃婳接过随意翻了翻不禁弯了唇角。

　　“这个靳青是有够清闲。”她交还到边城手上“你先放下手中的事留下，明日一道进京。”

　　“是”

　　纳兰璃婳偏首看着纷纷落在肩头的雪花慢慢堆叠，又向着京都方向远远地看着，那片天空下似乎有灯光与临近年节的喧嚣。

　　边城看着身边的纳兰璃婳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不禁黯然。

　　“边城你对京都可熟悉？”

　　良久，纳兰璃婳收回眼神

　　“熟悉”

　　咣！

　　一道瓷盆落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阵肉搏打斗声骤起。声音不大却惊动了屋顶上的二人。
　　同时转身盯向客栈的西南角落，那儿隐约有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并越来越向他们靠近。边城将纳兰璃婳护在身后。
　　动作间两道人影愈加清晰，一青一黑两位男子。黑衣男子蒙面招招凌厉直取性命，青衣男子只是闪躲并不出手，轻松应对不见丝毫吃力。
　　随着青衣男子的引导他们距离二人越来越近，直到快擦身而过时青衣男子突然提高速度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侧目看了纳兰璃婳一眼。纳兰璃婳却很明显感受到那震慑人心的杀意。那黑衣人也没理睬二人，径直追去。
　　她看清了青衣那人的脸，虽不清晰但她肯定二人从未谋面过。那杀意并不是针对她。

　　“你可看清了青衣那位”

　　边城摆头，“姑娘还是回去吧，天寒地冻”他仍旧注意着周围。

　　纳兰璃婳点头，脚风一改消失在屋顶。

　　谁知她一回到房间青檀竟然在房间里，见她回来迎了上去。

　　“小姐，那个黑衣人我认识。”

　　纳兰璃婳闻言眉峰一挑“你看到了？”

　　青檀点点头，略微思忖道：“青帮的人，我之前去找靳姑娘的时候恰好看见过他，眉尾一道伤疤我印象深刻。”

　　“据我所知青帮可没什么杀手，靳青虽然跋扈，可她绝不会做人命买卖。”

　　“可能是个人恩怨罢。”青檀见自家小姐身上都是雪花，给她脱了外裙中衣，新拿了一件给她换上“小姐，是边城回来了？”

　　“嗯”

　　青檀了然点点头“有他在也好，哦对了小姐，二少爷方才回来了，问候了你一声就回屋休息去了。”

　　纳兰璃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