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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焰火夜 ...

  •   她手里的杯子早就冷下来,沈绥把它抽出,搁桌案上往里注水,道:“我知你想做的引人注目,是为靠近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这是一场博弈。”

      叶栾抬起头,注视案上烛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叶家,却不能被叩上‘乱臣贼子’的骂名,苟活于世。”

      她捧起杯子,目光呆滞,眼里倒映的火光却跳跃乱舞。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如同呓语,有没有人聆听都无关紧要:“那夜,风很大,全是血腥味。起先我并不知情,后来才知道,我路过的西市,父亲就被曝尸于西市的大槐树下。”

      “押送我们流放的官兵们嫌路途太远,太劳累,把我们丢在了河州。那里正闹瘟疫,关门紧闭,我因着身形瘦小在夜色中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知道我们原本要被押送的地方是哪里么?”

      “阳关,”她自问自答,水温通过杯壁传递,可手指还是像着了寒轻微颤动,“我甚至想,如果那群官兵们认真办事,也许我还能遇见你。阳关与沙州,只隔着不到一百里六驿……不该死的,就不会那么轻易死了,何须留着卑贱之人多活。”

      她放下杯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揉着自己的额角道:“头疼,去吹吹风。”

      说罢,她几步跨向轿帘,伸手撩开,一只腿已经打直了停在半空,胳膊却突然被身后人一拉,她前移的重心此时不稳,整个人蓦地后仰。

      他搂住了叶栾,然后搂她后背上的手臂一带,两人登时紧靠在一起。沈绥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半边脸,他可以听见自己此刻剧烈的无规则的心跳,以及感受到百种情绪揉在一起和成的酸苦之味。

      触及叶栾无光的眼睛,呆滞的神情,心头的火都被浇熄了。他弯下腰,额头抵住她的道:“前往沙州的路上,我听闻了陛下处置叶家之事。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在玉门关等你,等了一月。后来官差才说,你们死在了河州爆发的瘟疫里。”

      她额头一低,点在沈绥肩头。然后稍微抬起来,又一低,砸上去,撑着再不动。叶栾双臂垂下,后背弯曲,马车外的灯笼光投进来,因马车摇晃又忽明忽暗,使得她瘦长的身体只像一片使力即断的剪影。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黑色的斑点如同地上蚂蚁缓缓聚集后散去,这是一天不吃饭的结果。

      叶栾眼睛看向别处,半晌才道:“方才竟是忘了,我们还在马车上。”

      “沈郎君,”她抬起头,直视沈绥的眼睛,“你可还记得那年在国子监,先生曾问过我‘梦在西域举戈,却终老不归长安,当如何?’,那时我的回答是什么?”

      “世间有寄,凭光而去。虽千万里,可有所思。”要完成历经风云战事的梦想,必先做好永远回不去故乡的准备。尽管追逐便好,千万里之外的家乡,因分别才愈发凸显珍贵。这是叶栾年少时说的话,这个答案到了现在也没有发生改变。

      而她只是没想到那些并不精明的用词,会被一个那时她根本不曾注意到的人记得如此清清楚楚。她牵起嘴角,眼尾拉得细长,烛光映照下的嘴唇有几分迷惑人的艳色。她说:“都护,您这样做不值,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

      他捧起叶栾的脸,大拇指轻轻划过她发红的眼睛下的皮肤,“好好思考怎样报答我,这是你要快乐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叶栾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嘴唇上扬,仿佛在笑。她还是把嘴抿得很紧,不露出牙。然后轻轻道:“谢谢。”

      几天后便到了上元节,来自朱雀门的第一声钟响率先唤醒长安城,紧接着南北方向的各大坊市都敲响晨钟,庄严肃穆,悠远浩荡。这座城市在晨音中渐渐积蓄起足以维持一整天的活力。寺庙里的钟声在这片交响之中尤其容易辨认,叶栾很快就听出了其中有数声就来自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坊间街道两旁细细的沟渠里,水流缓缓流淌,听不见声音。清晨薄雾未散,扎根在房屋墙底的青苔覆满白霜。直到越来越多的车辆经过,嘚嘚马蹄、轱辘车轮和驼铃声响,彻底唤醒了这座城池。

      上元节的热闹即将拉开序幕,叶栾轻吐一口气,裹紧了外袍向大明宫走去。

      这次有不少黄发碧眼的外邦人请了帖进皇城,按朝中规制,见外邦使臣向来是在大明宫内的含元殿。夜晚再举行宴会,位于含元殿后,太液池前的紫宸殿便是绝佳去处。

      皇帝下令要向他们展示大国礼仪,她身为仪制司礼部郎中,将各个典礼仪制安排好后,宫里人手不够,又被拨去教习新进的年轻宫女及内侍。

      宫女们揉着腰,龇牙咧嘴站起来,终于得以靠墙休息。他们有的小声耳语,有的出神地望着天边薄暮。

      叶栾也向那泄满光芒的琉璃瓦望了一眼,然后走到大明宫的正门,也就是丹凤门去。

      京城里四处热闹,但对坚守后部阵地的官员而言全然不是,李韫之忙着接待外来使臣,叶栾品级低,则负责在丹凤门指引和接待地方来朝官员。

      叶栾在丹凤门给某个外来使臣指路,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烈马嘶鸣,她转过头看去,高高腾起的马蹄正对她的额头。

      “哪来的小子,不看道啊!”马背上的人留着长髯,两眼瞪起时几欲裂开,十分煞人。

      如果叶栾没有猜错的话,此人便是从边关快马加鞭赶回的大将军,陆璇的兄弟。

      “皇上下令,为避免马匹扰人,不得骑马驰入,请将军下马。”叶栾作揖道。“我这马,也能和那些容易发疯的病马比西域的纯种宝马,静而温驯,跑而若风,你见没见识过”

      陆峥昂起脑袋,只管骑马往前。叶栾不言,低下头向一旁退去。

      马蹄声顿在她面前,陆峥拉紧缰绳,欺近她很仔细地瞧,叶栾抬起脸,稍微皱了眉回视他。
      他扫了一眼叶栾身上的官袍,大笑几声:“我朝文官果然养小白脸居多啊。你,是鸿胪寺还是太常寺的”

      旁边响起了娇俏的女声:“阿兄!”

      陆有莘拍了拍马肚子,陆峥一把把她带起来,在马背上坐好:“你不能总把文官们说成小白脸啊,他们也很厉害的。”

      “武官为国卖命,他们却在背地里斤斤计较,贪污腐败,有什么好说的!”两人骑马进了朱雀门,他剩下的话飘进叶栾耳朵里,看来陆峥对文官的鄙夷真如朝中所言。

      从朱雀门应着太阳渐升打开,一直忙到夜色将至,叶栾来回得跑,没来得及沾一口水。

      眼看着往来人渐少,赵麒槐赶过来道:“叶郎中你去歇歇,换我来。”

      叶栾应下,转身就去了公厨,尚书省官员们用膳的地方。堂里几乎坐满了人,个个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控诉着今年确实热闹,却苦了他们。

      角落的一桌有人冲她招手,仔细一看都是些熟面孔。大多是礼部自己的人,然而冲她招手的,是许久不见的中书舍人,陈弥。

      “这么晚才来吃饭,累死个人了吧”陈弥笑得两眼拉长,给她满上一杯茶水。

      “尚可。”叶栾夹了一筷子秋葵,然后开始刨饭。

      孙篱笑道:“瞧着叶郎中忙里忙外怪惹人心疼的,你好意关心她,问她如何,但她总是不冷不热地说‘尚可’‘尚可’,多伤人心!”

      “今晚,朱雀门要放焰火。叶郎中和谁去看”陈弥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明天要进行册封,必须保证先斩后奏万无一失,今晚便不能耽搁太多时间。叶栾了当回答:“事情没有处理完,大概不会去。”

      “多伤人心,”孙篱瞟了一眼陈弥,语气颇为遗憾,“陈舍人跑我们礼部来,其实就是想找叶郎中,和叶郎中一起看焰火呐。”

      “不能去,就算了,”陈弥用筷子戳了戳米饭,“话说光禄寺给你们的待遇可真寒碜,政事堂那一帮老家伙天天吃香喝辣,你们都不眼红?”

      另一个礼部司务郎向他解释道:“这个地方可不是白白搭建的呀,在尚书省旁边,就是我们的小公厨咯,光禄寺里用大锅里炒出来的能有多好吃。听说整个宫城里,饭菜最可口的除了御膳房,就是各位宰相们在政事堂的堂厨,做的最好吃。”

      光禄寺主要打点官员朝会膳食及祭祀宴饮之事,但各部门也可在办公地点旁另建食肆。普通官员的食肆称为“公厨”,而宰相聚集的政事堂食肆则叫做“堂厨”。

      这一整天,明帝都在忙着召见朝见官员。将近午时,李韫之在礼部找到她,两人一起去了太极殿等候皇帝召见。

      殿门前站着个背影纤俏的宫妃:“皇上还在里面对付他们”内侍把拂尘一挑,语气和蔼,道:“今年格外闹热,外邦使臣居多,总是要些时辰的。陆婕妤不如先回去,奴婢会告诉陛下的。”

      陆璇转过身,正好看见迎面走来的李韫之。她盈盈笑起来,步摇晃动起的金色光芒闪烁在莹白脸颊。

      “是什么风,把李侍郎吹来了啊。”她走下阶梯,双手叠在小腹上。

      底下二人行礼,陆璇这才注意到李韫之身边这个始终低着头的少年。

      “你是谁”她涂着红丹蔻的手指慢慢伸出来,指着她。

      李韫之张开嘴,“礼部郎中,叶栾。”叶栾抬头来,自己回答道。

      陆璇长长的指尖正对她的眉心,好像稍不留神就能戳进去,戳出血来。她笑得矜持,眼里却放出恣肆的光:“礼部郎中,原来就是你啊。”

      陆璇正百无禁忌地打量眼前这个少年,她看了会,像是察觉到什么,眉头渐渐皱起来。正要朝叶栾的脸伸出手去时,她背后突然响起几声假咳。

      那是一个身形纤长男子站在不远处,由于距离,叶栾还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几声咳嗽适时地让陆璇停下动作。她笑得矜持,道:“本宫乏了,再会吧。”

      悬在空中的手转而落在了李韫之的肩膀上,暗示之意明显,只有这两人才了解的某些暧昧感刹那而逝。她放下手离开,转身走到方才咳嗽作提醒状的男子身旁去。李韫之轻吁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如同拍开灰尘。

      他和叶栾对视了一眼,皆不知道出现在对面的男子是个什么来头。

      “陆璇一直都是这样”两人提袍上阶,叶栾微微惊诧于一个宫妃的轻狂。

      “据我所知,是她弟弟被擢升为大将军之后。”李韫之心里还想着陆璇对他的动作,对他的笑。难道说,陆璇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那个姑娘的事?不可能罢。

      知道殿里有人,两人就在外面等。不一会,出来个别国使臣。他们进去后,李徽倒也没有说什么,或者说没有什么提供能让人全然有把握的东西。

      联系沈绥说过的话,叶栾默然想到:除非将陆璇品阶提升且掌后宫之权,陆大将军不会投靠这个已被架空的皇帝。而袁濂的军队,也会因忌惮陆峥而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陛下竟不知,先斩后奏,难道就不会得不偿失

      李韫之出了太极殿便奔回他自己府上,叶栾走在挂满灯笼的皇城城墙下,满脑子都是皇宫中种种待解的谜团。她独自行走在夜色中,却看起来并不畏惧这黑暗。沉思的背影挺拔如松,长风扬起她的衣袂。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声剧烈响动,打乱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看去,微微睁大了眼。

      一朵朵绚丽的烟火兜头砸落,将她清秀的脸庞映得迷离。

      烟花礼响,炮鼓齐鸣。

      朱雀门上人影攒动,欢呼声此起彼伏。

      焰火绽开的光芒闪映着无数座城墙,让它们在刹那间披上色彩。

      整座长安城,都欢呼雀跃起来。

      她有些恍惚,依稀记起几年前在长安城度过上元节的光景。

      长风猎猎,光影绚烂。太平盛世,是如此触手可及。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更新,感谢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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