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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养父母 ...

  •   果不其然,半夜里发了热。烧糊涂的人反而不觉得自己滚烫,叶栾迷迷糊糊醒来,只是觉得又渴又累。

      沈绥刚换给她的绷带缠在身上,感觉像要勒住呼吸,挣脱不得一样。她吃力坐起来,手掌抚住心口不住喘息。

      他推门而进,随之窜来的风中裹挟浓厚苦药味。之后的事情,叶栾便记不清了。

      这一日醒来,天光昏暗。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叶栾偏过头,发现肩边有长发铺散,乌黑柔软。她不禁伸出手去勾起一缕,却没勾住,发丝从指间带起如水般沁凉柔软的触感后轻轻落回她的肩头。

      千回百转的磨折势必挖空人心,巨大的虚空惹人进入更离谱的胡思乱想中。沈绥还在沉睡,叶栾忽地想,昏睡中都有沈绥在,好在她感受不了对方。但醒来后,无论是搽药还是缠绷带,对她这个从小不呆闺阁的人来说不算太难为情,何况两人的光明磊落中兼怀不知何时升起的信任。但有一点无法不芥蒂,只是单纯的、甚至是他几近霸道让她靠在他怀里。

      沈绥是坐在床边蒲团上的,头枕双臂在床铺上。她静静坐起来,药就在矮桌上凉着,伸手拿起,一仰而尽后眉头便很不自然地扭在一起。

      “需要蜜饯么?”当药碗挡住叶栾的视线时,沈绥便醒了,他眼神微微惺忪,注视着叶栾的表情。

      叶栾摇头,放下碗,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蹲坐久了压得腿麻,沈绥撑着床沿慢慢站起,道:“你身体大好了便走。”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又碰了一下后背,道:“伤已好了,这几天就走吧。”

      沈绥目光清浅,像在给她时间思考和确定,但叶栾复而躺了下来把自己遮盖严实,发白的唇无力地扯了扯,习惯性做出笑的模样,道:“怎么,郎君嫌有个病秧子拖累吗?”

      沈绥探身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然后道:“拖累自是不会。韫之已经快马加鞭到达长安,当我们离开这里时,旨意刚好能下来,平楚县,当能如你所愿,你离开这里时也不会觉得愧疚了。”

      他倒是清楚她的心情,叶栾偏过头,面对墙壁不再看他。在那冒失的公差眼里,她“半途而废”,只是因为还没有看到几天后外商买卖价格下降、圣旨颁布、水渠修成,以及芥麦成熟,随风飘摇的那天。

      她等不了,看不见自己为之付出的,结成的果实,但能不能看见本身就不重要了。

      在圣旨颁布下来的那个夜晚,一辆马车从沈宅缓缓驶离,沿着清凉月色洒满的道路,渐渐奔向长安。

      叶栾有时想,她给平楚县留下的,只是接连不断的谩骂与流言。而平楚县给她留下的,是记忆里那座会永远敞亮干净的籍坊,还有树木稀松的山顶上埋葬的生灵。

      马车在路上驰行两日,傍晚天色已暗,沈绥和叶栾下了马车,抬首望见灯笼光映衬下半暗半红的客栈名,“瀚安客栈”。

      叶栾的神情闪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让烛光阴影从头顶盖下隐蔽自己的脸。一穿缺跨袍的年轻跑堂人把帕布甩在自己肩上,笑脸盈盈地迎上来道:“几位客官在这吃晚饭,再给你们准备……”

      他的目光落在叶栾身上时亮了起来:“叶知县?”

      叶栾笑笑,没搭话。跑堂的在叶栾和沈绥身上逡巡一阵,又看了后面的怀绪和李管事:“店里只剩三间房了,那就三间?”

      怀绪微微嘟起小嘴,和旁边块头巨大的李管家一起睡实在是不美,但马车上,叶栾曾教过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闹起来便失了气度。自己更不能赖着前面两位,只能干应下。

      一行人去前庭吃饭,人声嘈杂,无非是谈论些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奇人异事。

      “新上任的知县没什么作为呐,依我看,不如叶知县!”

      旁边一个男的用手肘捅了一下正在说话的人,反驳他道:“得要什么作为不乱说租税就不得了了!要像叶知县一样,那还不得一贬再贬,贬到河州去!”

      “河州那鬼地方,十年前闹过瘟疫呀,又离吐蕃近,谁也不想去那里。拿河州吓一吓,地方官怎么还敢跟高官京官对着干。”

      怀绪仔细听着他们讲话,咽下一口粥后眼巴巴问沈绥:“河州是哪里呀瘟疫会死很多人吗?”

      “河州在洮水中部以西,岷州的西北方向 。”说罢,他看向叶栾。她的动作依旧自然,目光与沈绥相碰时,还笑了一笑,像是什么也不在乎。

      “但那河州刺史可不一般呐……将被瘟疫折磨的穷乡僻壤治理地服服帖帖,听说那里已经好了不少。我看是前途不可量啊,听说前阵子还公车特征为什么郎,河州刺史不去呀……”

      “在朝堂上,他还愁当不成高官?”

      “你们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会照顾家里妻儿的,莫不是忘了家里的小娇妻怎么禁得长途跋涉,男儿也得有一番成就才衣锦还乡嘛。”

      “还没成亲呢,别一口一个小娇妻下了定论。”

      “说得即是,不过说了半天,那河州刺史叫什么你们知道么?”

      “谢禹舟。”

      对本地人来说这些事只是平常的饭后谈资,旁边桌上的怀绪却是一眨不眨看着他们。在平日里差不多只晓得吃睡和读书的他来看,这种人生故事可与戏本子平齐了。

      众人不注意的间隙,叶栾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就在那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吐出的时候。她浅饮一口,目光落在杯底的粗砺茶梗上。

      小怀绪又悄悄地问:“谢刺史的未婚娘子是谁呀漂亮吗?”

      “郎君再博学多识,怎么知晓别人家事?”李管家回答他道。

      怀绪恍然大悟,缩回了脖子。

      这里边,叶栾吃饭不是最快的,但吃饭最少,不知道她才吃了多少就放下筷子,对沈绥极快的低语了一句,“去去就回。”扭头又对店家道:“还有胡饼么?麻烦包一下,马上带走。”

      “客,您稍等。”跑堂的转身进了后厨去拿东西。

      途径瀚安县的这条路并非前往关内道的最好选择,但叶栾主动提议过,又有此番举动,他便想,叶栾在这里有故人。

      叶栾独自一人带着胡饼,离开了喧闹地带,折入曲曲折折的狭窄山路。山间树木茂密,横斜探出的枝丫极易勾住行人发髻。借月光尚可分辨脚下,她一路扶着树枝慢走,终于发现了前方屋舍中透出的微芒。

      她伸手按住了门栓,似乎原本是要直接推门而入的。她在门外站了片刻后,却敲响了门。趿拉鞋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开门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眼下青黑一片,胡子邋遢,不修边幅。他先是看见了叶栾手里的胡饼,一把拿过来,道:“来干什么!要钱?没有!”

      “我是来看静娘的,”叶栾瞥了眼他手上斑驳的血迹,“还在和别人赌?小心丢了性命。”

      叶三长得比她高得多,听见这种话恨不得直接拿鼻孔怼她,气愤道:“那是我母亲,不是你母亲。还有,我赌不赌跟你没关系,”然后让开一边,“进去。”

      一妇人坐在油灯旁做针线,见叶栾越走越近,把手里东西轻轻放下了,轻轻叹了一声。

      似是亲友却充满着隔阂,旁人光看着很难推测出她与这一家人的关系。叶栾行了个揖,道:“静娘,我已辞去县丞职务,今晚路过此处特来告别。”

      “告别,你要去哪?”静娘站起来道,眼里的担忧不像有假。倒是叶三,捏住叶栾肩膀道:“知县没了,县丞你也不当,还想抛弃我们往长安去?我们以后的生计可怎么办?你个白眼狼,这么快就忘记了我们家当初是怎么把你从长安领回岷州的吗!”

      叶栾抓住他的手,撇开道:“你已将近廿五,却未曾科举未曾谋差,邻家姑娘个个瞧不上你。还不思悔改,像从前一样指望着我来养你。你在外面欠下的一大笔赌债,我用朝廷俸禄替你还,静娘还得在灯下操持谋求生计。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泯了良心?”

      “别说了别说了。”静娘急忙走上前,拦住额角青筋毕露,即将要往叶栾身上揍的叶三。

      “娘,若不是她,我们家行商行得好好的,本来还算富裕的日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就是个扫把星,我们家当初就不该收养她。让她永远是个黑户,来路不明的贱种。”

      “灾荒之年,支撑不下去的不止我们一家呀……”静娘身体瘦小,挡在叶三前面就像薄薄一块剪影。想到从前,眼泪直顺着脸上沟壑流下来。

      说来也巧,他们家也姓叶。九年前,他们在长安经商时,家中祖母遇见了浑身狼狈不堪的叶栾,听叶栾说自己双亲尽失,无依无靠,但眼泪都不曾有过一滴。这般倔强模样让老人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长子,不免心生怜惜,便把她带回家中抚养。

      叶家祖母帮她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入了户籍。从此知晓叶栾为女儿身份的,也就那位老太太罢了。

      “我阿婆是在你入我们家门第二年就死的。邻里都说她老人家身子硬朗,还可以再多活几年的,就是你,给我们带来了霉运!”阿婆的死因人尽皆知,明明是那些逼叶三还赌债的恶棍直接奔到家中乱打乱砸,让老人受了惊吓,当夜就一病不起。

      叶栾无心多言,除了阿婆,她与其余人关系并不太亲密。阿婆死后,也是自己在别屋居住,为别人帮差抄书得来钱财支助。她未曾多用他们一分,但叶三这时候却以“亲人”之名,要求自己支撑他们的生计开支,为他偿还债务。

      取下自己腰间的囊袋,叶栾交到了静娘手里,言简意赅道:“债,我已替叶三还清,劳您往后对他看管严格些。这些钱够你们用一阵子了,出于您的情面,我往后会再寄些,但也就仅此而已。”

      静娘握着钱袋,举起袖子拭泪的模样有些凄艾,她说:“你走吧。”叶栾点了点头走出房门,身后还不断传来的叫骂声。

      祖母对她的恩情,终于由她彻底偿还到了这对母子身上。从此便两不相干。

      夜色完全的笼罩了下来,前路不好辨认。她抿着唇,只管往前走。地上枯叶被踩碎的声音衬得山谷愈发空寂,听来让人心慌。前方突然传来另一道踏碎枯叶的响动,叶栾停了下来,看着那里。

      “跟他们告别过了?”明明很暗,但沈绥还是准确无误地朝她走了过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腰,被叶栾躲开了。

      沈绥收回手,背在身后道:“把钱都给他们了,这一路上,你不得不靠我了。”

      寄人篱下,叶栾不置可否,道:“蒙郎君好心,某有机会必当报答。”

      “你已经对我说过不少次报答这种话了,你自己想想,欠了我多少?”叶栾无法回答,心中隐隐有苦涩之味弥漫开来。

      沈绥好像知道她的情绪,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道:“所以,你我之间不必再说报答与感谢,要真论起来,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

      叶栾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他要提醒自己的是,他们之间日益增生的羁绊牵连。顺理成章,顺其自然,一切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之际,就变成今天的局面了。

      回到年久失修的客栈,这里才是被秋意浸浓的地方,潮湿的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接合不牢的板块之间透出楼下的灯光人影。

      叶栾靠在外面走廊的围栏上向远处看,竟找不到她还能认出的任何一处。忽而想起一些事,叶栾转身走过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无人应答,她皱了皱眉后推门而进。

      一只白鸽扑棱棱翅膀从沈绥指间受惊了般突然腾空向远处飞去,沈绥缓缓转过身,指间一卷纸。他细细碾开,扫了一眼便合上,道:“皇上下了召令,平楚县很快就能得到你在万民书中要求的东西,”他将纸递给她,“还有件事。”

      叶栾接过,这张纸上分明还写着:“皇上革除宋邦,将亲命叶栾为知县。闻叶栾已离开,便暂时未有处置。”目光下移,署名正是“李韫之”。

      她卷好纸,还给沈绥道:“多谢。”

      “有什么好谢的。”他平平淡淡地说出口,走上前推开窗户,万家灯火扑入眼帘。

      “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站得笔直,双眼看见沈绥一缕一缕飘起来的头发。沈绥的手指搭在窗棂上,他扭过头,只露出侧脸,道:“让你知道什么,”在叶栾短暂吃噎并能回答之前,沈绥接下去说,“让你知道任何事都不值得感谢我。”

      他的侧脸隐晦在灯火里,轮廓愈发分明。敲门声响起,门外人没有出声。有了之前的经验,叶栾一下子起了警惕,捏住门栓里的门插木慢慢往外抽,却被沈绥按住了手,拉离了门栓。

      这时门外响起人声,“沈郎君,某河州刺史,前往长安路过此地,特来拜见。”

      沈绥的名声看来是比想象中更具引诱力,一路走来道逢某地,该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抢着来拜见,提供的衣食住行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个人,不会是其中攀炎附势的一员。

      “你想见他么?”沈绥忽而问她。叶栾的嘴角动了动,还是要笑的样子,却不像,更像是一种暗藏痛苦的抽搐。她抬头看沈绥,道:“我不能拿主意,他是来见你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面对前尘旧事她已能控制住自己不变成当时的样子,但有些事不能忘,有些事必须坦然。

      沈绥走回桌边倒茶,向外答道:“路途劳累,某已歇下。谢刺史的心意,在下心领。”

      谢禹舟似乎料到这种情况,门外响起的声音恭敬客套,“叨扰公子了,鄙人这就离开。”这种语气和措辞落沈绥耳中,让他觉得真有那么七八分与叶栾相似。

      沈绥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谢禹舟出声时更是紧了又紧。踩住地板的吱呀声从门外渐远渐消,叶栾一下挣开他的手,抢过他手里的茶杯,“噔”地一声放回桌面。滚烫的茶水浇到她的手背上,但她浑然不觉,揪起沈绥的衣领,一步将他逼靠到墙壁上。

      “你知道些什么?”叶栾问。沈绥垂眸只是淡淡注视着她手背上的水珠,白皙的皮肤上涌起通红一片。眼睫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看不甚清楚。

      沈绥握住她憋起骨头的手轻轻拿开,声音低低的,如同从窗户缝隙漏进来的秋风:“我知道些什么,其实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不是么。更与你从前生活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换而言之,我对你没有威胁。”

      叶栾后退两步,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打开门,手搭在门插上却又回头,抿了抿唇道:“对不住。”

      沈绥知道,叶栾仍然是有锋芒的。他在平楚县就见过,那甚至比从前更为炽热。她的锋芒是针对那些作恶之人,在平时,浑身也能透出一种沉着和自信。但随着长安的临近,她好像被什么缚住了手脚,心思逐渐幽深。

      沈绥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刚刚离开不久的谢禹舟。

  • 作者有话要说:  胡饼,字面意思,胡人做的极具异域味道的饼。据说很好吃,白居易老先生极好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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