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僧袍》芥子散

1、楔子——看不见处皆是你

　　僧人说，“阿弥陀佛。”小孩儿嗓音里还泛着稚嫩的水光，似是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吊得人心里发痒。尚且记得此情景的人该道一声可叹——那时候澄澈着向外张望的双眼如今却紧紧闭着。虽紧紧闭着，却也再扣不住心门。

　　动乱时节，总免不得有人往山上跑。
　　寺里新来的一家老小看着像是生意人。花木正深时往上来的，到了这儿身上总会有些大小划痕，住持看到了心软，便收留下来。
　　受些伤本没什么，怪的是那手上带着佛珠面相白嫩的半大孩子偏老是遮遮掩掩的，这会儿拽一下袖子，那会儿拉一下衣摆，人一来便拦不住地向后躲藏。他父母不怎么管他的动作，偶尔浅浅斥一句无理，他便不得再闹，最后也只好犹犹豫豫地跟着拉扯他的大手磕磕绊绊进来。屋里光线暗淡，然而仍不妨碍眼尖者隐隐约约从他袖摆的边缘缝隙看到缕缕红痕来，心中讶异一回。
　　一家之主看着像是个懂的，来了便随着上香，下跪，磕头。那小丸子一样的奶孩子便也跟着，虽然老是绊脚，却压不住的好奇，他父亲也不等他，任由他急匆匆跑这儿跑那儿，到最后一举一动做出来，还真有几分老练样子。
　　三个外人进来的时候，恰好有刚刚剃了度的小僧排成一溜走出来，其中一个小的看了这边一眼，被空静法师叫出来嘱咐了几句，如今正盘腿而坐诵经敲木鱼，泛着些青的头顶圆圆的，面上却是老先生一般无悲无喜。仗着经文背得熟些，小孩儿可以在手里槌子扬起来的时候微微打开眯缝的左眼看堂前一大一小俩人，尤其是那小的，尚精致的眉眼鼻唇在一颦一笑间活脱脱生出几分秀气，认认真真学动作的样子惹人欢喜，炯炯的目光便在人身上多留了会儿，才从身量上发觉那人应是比他大些。
　　原是方才他剃得早些，本是寸头又方便，在屋里等得不耐了，便跑出去扒着门缝往外瞧，这才看见了刚赶上山来的那三人。大人扶着包裹俯身道谢的样子和他身后扭扭捏捏的身影的对比让他心生疑窦——佛门有什么可怕的？再仔细看，才发觉了那人在遮掩伤口，却更疑惑，一时也无法贸然去问。后来被师父喊了声“扶摇”便堪堪跑回去，心里倒一直惦念着。
　　没想到一转身儿住持便让他们进来了，他想到有机会问个清楚，心里有些欢喜。想着，嘴上手上自然而然慢了些。法师看看他，没说话。
　　待经文诵了一半，小孩儿被拍了拍肩膀，睁眼是法师的淡笑，“扶摇，你这样敲，到晚上也拜不完了。”
　　小僧人觉着有些羞赧，眼底不起波澜，面上却微红，抿了抿唇道声抱歉，再抬头便对上那石垫上半扭着身儿回过头的小人儿探究的目光，在暗暗的光线里，那人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夜里闪的星光。
　　他看得有些愣，半晌，那人朝他笑了，一口贝齿配红唇，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冬日里粲然的红梅。
　　“师父，”待那人跟着父亲随法师去了别院，小僧人咽了咽津液，仰脸问从里屋缓缓走出来的诵经师父，“那些人会住下吗？”
　　“嗯。”师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大抵是山下来避难的人，佛教我们要施与。”
　　“要施与。”他重复了一遍，在嘴里咂么着滋味儿，竟觉出些苦涩来，于是就着余味，接着坐下诵经去了。这里晚间来往的人少，脚步又轻，大概是见小孩儿刻苦求悟多是欣慰，也没人打断。
　　待他自己慢慢念完，再睁开眼已是天色渐暗，月上柳梢了。开饭钟已经敲过二次，便是错过饭点了，他终于觉出胃里空落，眼前晕乎乎的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饿。师父听耳边没了声响，便从笔墨中抬起头来，叫他自己去厨房寻些吃食。
　　小僧人也不怕，兀自便穿过无人的柴院，推开锅炉房的门，门里本来俱是寂静，光线透不过来更是黑漆漆暗沉沉，却被一阵骇人的“噼里啪啦”声打破，震得他心里一跳，却转头见了炉灶旁一只慌乱的小脚，接着是急忙蹲下来的身子，捡东西的小手也略略颤抖着，却迅速。
　　“是谁？”他一方面担心是不是把人吓着了，一方面也疑心是不是进了贼——这时候一般没有人会在厨房里。
　　“我，是我。”略低却急切的声音从柜子后面传过来，嗓音像是月光，有独特的低哑和流水的清澈。
　　小僧人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黄昏前拜佛的那张脸，便未再问，待人不躲了从壁橱后面钻出来，嘴边还沾着些芝麻粒，他忍不住无声地笑，露出一口银牙，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背过手去，“你偷吃？”
　　“我没有。”面前比他高一头的人儿用小巧的手抹了抹嘴，有些不好意思，眼里亮闪闪疾疾解释道，“阿爸和住持聊天，我听得入迷，误了饭点，住持叫我自己来寻吃的。”
　　小僧人兀自想，这人大抵和自己一样，是旁人所说的无聊，却还没等说话，就听得一句笑嘻嘻地，“你是刚才给我们诵经敲木鱼的小和尚？”
　　他点点头，想起什么来又即刻摇了摇，道声“沙弥”，而后又是不知所措。
　　幸好那人并不似进门时那般犹豫羞涩，而是换了个人似的，柔柔地拉了他衣袖，“你念得好听。”
　　“…谢谢。”恍惚间记起被夸奖了要道谢，便含糊着应了声，头脑被这突如其来的从分外美好的人喉咙里钻出的夸奖荡得有些昏沉。
　　他随那人来到灶台旁，见上面放着碗碟。那人踮起脚尖来够了个饼子，伸直胳膊递给他，“饿了吧，快吃。”那温柔大方的姿态好似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小僧人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却只觉得和他待在一块儿莫名其妙的舒服，半个饼子下肚，那种晕乎乎的感觉缓和了些，也终于耳清目明起来。终于想起了什么，也不曾三思，张口便问道，“你进门时，为什么躲？为什么遮着伤？”
　　那人看了看他，眼里倒映着月光似的清凉澄澈，出乎意料地静默了会儿，才说，“我不想叫人可怜。”
　　小僧人似乎叫亮而灼人的沙石迷了眼一般，不解地寻思着。还没等他琢磨出滋味儿来，那人又道，“谁不知道，可怜人才叫人收留呢。”一脸的理所当然，微微翘起的唇珠带着倔强，连带一丝不忿也从眼底偷跑出来。
　　“可是…”小僧人用脚尖磨着地，犹犹豫豫开口，仰脸看那人时眼里多了几分犹疑，甚或还有几分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委屈，“佛教我们要施与。”
　　那人大概见他可爱，也不追究他话里浅淡的逻辑，用手携了他唇角啃饼子留下的白粒，温热的指肚将温度稳稳地透进脸颊唇边，在晚间的凉意中是明显而动人的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问语传到耳中，小僧人才想起来两人见了这么久，竟连名字也没有互换过，连忙道，“师父他们唤我扶摇。”
　　“师父他们…”那人寻思了一番，又问，“那你真叫什么？”
　　这回又轮到小僧人迷惑失语了——师父唤的，难道不足以成为名字吗？
　　那人见他不说话，以为有什么难说的，于是拍拍他肩膀遮掩过去，柔声道，“算啦，那我就也叫你小扶摇。”
　　小僧人没来得及追究他那前面多的一个字是哪里来的，反问他叫什么。
　　那人笑，笑意盈满了眼底像要溢出来，“你只唤我菩提吧。”
　　小僧人觉着这词甚是熟悉，尚未想起来，就听得外面匆匆草叶声，以及一阵呼唤，是有些陌生的声音，不属于师父。
　　“爹？”那人小声尾音上扬着自语了回，而后一手搭上他肩膀，“许是我爹找不见我有些急了，我先随他回去，有空带你玩儿。”
　　小僧人怔怔地点了点头，左肩的温热触感一撤，很快被一阵风吹散了。他恍惚之间听到外面唤的似乎是三个字的名字，像是什么什么生…他听不清楚，心里却有某处空落落的，不知为何，但很快又被某种期待填满了，像丛生的野草一般，春日里生出不知名的情绪。
　　被那人匆忙之间虚掩上的门安安静静，分隔屋里屋外暗色空气的缝隙如同一只眼睛，窥探着一些人心里的隐秘之境。

　　这故事讲得急促匆忙，略过了二十几年也没法讲到结局。方丈敲了敲手里的物什，望着门边，叹口气，“最后一段了，剩下的，自己去琢磨吧。”

　　后来的寺里总如旷野一般死寂，连打更声都要叫人心惊。但某个沏过好几次的茶叶一般无味的黄昏里，那人又回来了，风尘仆仆，却如同终有归途一般笃定。
　　那人在禅房外枯坐许久，里面身着百衲衣的僧人似乎不忍，扔了个垫子出来，换得一声笑，便疾疾撤了回去，似乎在躲什么。
　　听得耳边琴韵悠长中夹杂的几缕呼吸，手里嘴上到底还是乱了节拍，终究没法忍下心中翻涌的颤抖，开了口，“法师说，我诵经时闭目看似清净，却是在躲那看不见的地方。所以…不睁开眼睛，就不会悟。”
　　顿了顿，听着外面无声，以为人被他晾走了，也不敢放下手中的槌子去掀帘一探，仰头，眼里是清澈的水波，喉咙也在颤抖，心口是被镇纸压下一般的沉痛，却固执地不肯阖眼。然而下一秒外面的声音，让他手一抖，碰洒了身前师父给的参汤。但他顾不上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人用仍旧低哑温柔的声音说着，让人似乎能看到他笑意盈盈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不自在，当然不会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