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齿中物

1、第 1 章

　　喜乐到我家的那天，阴雨绵绵数月终是放了晴，我捉了小武替我在房中温书，便一个人偷溜到后院打果子，不成想果子没打着却落了个倒啃泥，还正巧巧被个小辫丫头瞧见了，我故作恶状，她却仍一副憨憨而笑的模样望着我，正应了她的名字，喜乐。
　　之后小武顶替之事被父亲知晓，便罚我跪了一整夜祠堂，我却在祠堂里头再见着了那个丫头，我喊住她想要点吃食，她却将我当作十恶不赦的罪人般不加理睬，也是，若不是犯了错，谁又会平白无故被罚来祠堂领跪呢？我忍着笑哄骗她，告诉她我是府中小侯爷的侍从小武，因着顶替小侯爷温书被罚了，小丫头见识少，甚是好骗，也未曾想到哪儿轮得着下人跪祠堂的份儿，便懵懂地点着头，果真寻来了些馒头，见我吃饱了，便又和日里那般弯着眼笑，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喜乐，我叫喜乐。”
　　后来学堂开课，课业繁重，每日也都是早出晚归，再见喜乐时已是半年后了。因着天寒，先生便提早下学，我捧了个暖炉在怀中快步往屋内走，不经意瞥见一丫头瑟缩在湖边不知在做什么，心下也未曾在意，走了几步却又觉被绊住了脚，便也干脆走近瞧了瞧，这才方看清丫头模样，原是喜乐。半年多未见，她倒是清瘦了不少。暗下思酌着，喜乐抬头见着了我，扯了扯僵冻的嘴角，喊了一句小武。小武？哦，是了，难得小丫头现在还记着。我将暖炉给了她，披风也围到了她身上，见她推辞着，便只得说一句：“小侯爷心善，特意让我送来的，你千万要记着些他的好。”喜乐笑得很好，脸颊上的肉鼓鼓的，我突然很想捏一捏。
　　几日后听阿武说杂役处险些出了人命，似是因为婢女偷了主子披风，被罚着跪雪地一天，后来晕倒了也无人问津，还是被掌事大娘发现了才捡回了一条命。我听到后面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忙丢了笔往杂役处跑，果然是喜乐受了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时间竟不知该恼谁，便生着闷气将她抱回了自己屋里，天气这样寒冻，小丫头穿的又极单薄，想必定是冷得刺骨。加了好几床被褥，喜乐的手脚才开始回暖，嘴里不知呓语着什么，我便凑近了听，“我没有...没有偷...没有偷...”
　　我将喜乐从杂役处要了过来后，便让她在房中好好养着，最初因着对此事的内疚不知如何开口，而后也因忙着学堂课考便暂时将探望她的事搁置了，待处理好事宜后才急匆匆赶去看她。小丫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刚进门见她也不知手里在忙活些什么，还未来得及探手去拿，转眼就被她藏进了被子里头，我便以为她还在恼我哄骗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喜乐却如同前几次般笑了，她说：“我不怪小侯爷，小侯爷心善，我会一直记得小侯爷的好。”
　　再过些时候就到了除夕守岁，小丫头掏出了件物什递给我，原是那日藏着掖着的东西，一件护膝套。“我第一次见小侯爷，便是从树上摔了下来，第二次见，是在跪祠堂，我缝了这个护膝，里面塞了可多棉花呢，下次小侯爷再摔再跪便不会伤着了！”我撇了撇嘴，小丫头真不会说漂亮话。“新年了，祝愿小侯爷喜乐安康。”喜乐安康，喜乐安康，这才像句吉祥话的样子。这年府里得了烟花，喜乐说炸在天上好看极了，看着她圆圆的脸蛋儿，我迷了心窍，伸手捏了一把，直说：“你若是以后总跟着我，我便让你年年都瞧见烟花。”喜乐转头过来，双眼弯成了月牙儿，“那以后小侯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而后几年，朝中局势动荡，晋安王起兵造反，未遂，斩首于集市。皇帝为稳固江山帝位杜绝后患，将众王爵谴至各地，无诏不得回。临行前，父亲令我遣散家奴，只余老奴心腹几人，喜乐不肯离开，是了，小丫头说，我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只是可怜了她，那样穷乡僻壤之处，兴许日后再不会有烟花了。
　　父亲因一直郁结于心，再来初至此地水土不服，生生病倒了，离家时所带银票不多，府内购置以及寻买药材一时间开销庞大，请款一直不下，如今竟只能拮据度日。好在喜乐平日悉心照料父亲，为我解得一些忧愁。父亲问我欲待她如何，我想她这一生太苦，我要将她娶回家去，叫她后半辈子过得顺遂些，要她知道这世间不止是有小侯爷，还应当是有夫君的。
　　父亲终还是一病不起，出殡那天满堂缟素，喜乐陪在一旁撑扶着我在这世间的依托却只有喜乐一人了。
　　后来，我终于是娶着了喜乐，大红嫁衣为府内多年的萧条添了一抹喜色。那日揭下盖头我才惊觉，这么些年了，我的喜乐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而如今是我的妻子了。她羞涩着红了耳根，小声喊着小侯爷，我笑着纠正她：“你不要小侯爷小侯爷的叫，我们如今已经成亲了，你该喊我夫君。”那夜，她喊夫君，声声慢，入耳入心，直教我此生无憾。
　　因着当年跪雪地落下的病根，喜乐怀孕时便常常生病，我不愿看见的事仍是发生了。喜乐难产了，孩子胎死腹中，她终是熬不下去，死在了自己最厌恶的冬日。
　　我在这世间的依托也再不复存在了。
　　我这一生，送走了父亲，送走了喜乐，也终于是要送走自己了。
　　深夜，我打开棺木躺了进去。我与喜乐小时候一起长大，死后自然是要同穴长眠的。
　　我便想啊，这世间还有谁能与她这般傻，满心只有夫君。她这一辈子为我，怕就连黄泉路也走得不甚安稳，可我却被俗事绊住了脚走脱不得，我对不住她，是要去给她赔罪的，只盼她走的慢些，等我一等。
　　也只愿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她下辈子顺遂一生，不再痴迷我这样平庸的人。
　　...
　　“小侯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喜乐，我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