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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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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仰止到的时候班里同学已经到了七七八八,斯可早已从繁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低着头写一本叫做《一日一练》的生物练习册。
陆仰止发现沈斯可做题时会很容易沉浸在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中。
这在北城高中实在不稀奇,他以前的班级里那些好学生大多也都有这种习惯,甚至于他自己也不例外。
刚开学,简单模式到困难模式的难度升级让大部分人不能第一时间适应。
很多人都在聊天,还有人一早就趴在桌上补眠,喧闹的环境更反衬得他下意识放轻的脚步很滑稽,他不觉有些想笑。
沈斯可拿着笔在练习册上写写画画,教室里的说话声音虽不至于让她感到烦闷,但也扰得三分注意力不知去向,做起题来难免有些慢吞吞的。
沈斯可并没有像昨天一般凝神关注门口的动静,她觉得没必要。
时过境迁,在未来的两年里,她会在这个班级里无数次地遇见他,迟早会习惯。
再加上何夕刚刚牵出了她难言的心事,思绪虽已中断,但情绪一时间却难以恢复到最初,难免有些闷闷的。
就像在湖心投下一颗石子,石子落下便落下了,但水纹仍旧一圈圈地荡漾着。
陆仰止走过来时斯可心里的涟漪还在荡啊荡的。
她担心自己阴郁的心情会让出口的话语不自主带上几分冷冰冰的凉意,于是就孩子气的不言语。
陆仰止不知怎么也没开口,他们俩在教室一片问好问早的寒暄中安静的像一对儿老夫老妻。
他是习惯只用右肩背书包的,抡下来时肩带甩到她敞着口的塑料水杯。
那杯沈斯可准备晾凉再喝的咖啡随之倾翻,她第一时间伸手去扶也只能堪堪扶起杯身,大半的褐色液体都在桌面上蔓延开来。
沈斯可慌忙把桌上摆放的课本练习册拣起来,陆仰止反应很快地把他们俩并在一起的单人桌拉开一条缝隙,然后从她身前伸过左手把桌子抬起约三十度让咖啡顺着坡度流下去,还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她。
“愣着干嘛!拿纸擦啊!”
沈斯可简直被他的倒打一耙气笑了,不客气地怼回去:“恶人先告状,还敢说我,你脸呢你?!”
她没发现,自己刚才阴郁沉闷的心情经过这么一闹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
桌上的水渍流的差不多了,沈斯可把怀里抱着的书本和水杯放在窗台上开始清理狼藉的桌面。
陆仰止去教室后面的卫生角找拖把。
刚刚低头的时候她发现,两个人的裤脚都被滴落的咖啡溅上了不少,同样的狼狈——估计一整天都要笼罩在这淡淡的咖啡香气中了。
她并不心疼这杯打翻的咖啡,只是有些感慨于这个兵荒马乱的早晨,那种情绪翻译成文字大概是——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在陆仰止拖地的时候出去清洗水杯顺便重新接热水,排队的人有些多,她站在队尾安静地等,迷迷糊糊地想要笑——她现在很确定初次见面时陆仰止的绅士体贴都是假象!
什么嘛!
明明就是个莽撞又粗心的年轻小伙子,和她最初为之倾心的形象完全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
可是,好像自己并不讨厌呢。
大家仿佛都是这样,一旦先入为主地认定一个人好,就会自然而然地美化他所有行为,而终于抹煞了一切缺点。
她突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的春节。
大年初一那天一大早,爸爸就哄着她起来。
除夕那晚的炮竹声吵得她断断续续做梦,爸爸抱着她的时候还不情不愿地哼唧,当时爸爸用特别温柔的声音哄她:“可可,我们去奶奶家玩好不好。”
“奶奶家住在很漂亮的楼房里,有好多糖果和小零食,还有一只特别可爱的小黑狗,可可想不想去啊?。”
“想——”奶声奶气的拉长音,精神起来。
她记得那天自己一定要穿那双印着红色花朵的小靴子,任凭妈妈怎么劝“那是秋天的鞋子,脚脚会很冷”都不行,妈妈拿她没办法,一边说她臭美一边给她套上厚厚地袜子。
其实当时小斯可的想法很简单:漂亮的地方要穿着漂亮的鞋子走进去。
这种五岁孩子简单直接的世界观至今都会让沈斯可感到很神奇——那时的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发型是最方便简单的鸡窝短发,鞋子是妈妈从杂货店买的塑胶小白鞋,穿着大红花棉袄就能在大街上晃一天……
可见她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形象,可是那一天的固执又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也许每个女孩心里都住着一个公主,不论年纪。
而对彼时的她来说,公主的城堡就是奶奶家。
奶奶家很远,需要坐好久的车,印象中他们吃完午饭就出发了。
那一天奶奶家有好多她不认识的人,妈妈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这是大姑姑,这是小叔叔。”她也笑盈盈地学着说:“大姑姑,小叔叔”。
小斯可在生人面前通常是内敛羞涩,那一天的变化完全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十分令人快乐的事——所有的人都穿着要么灰要么粉的丑陋拖鞋,只有她和爸爸妈妈穿着漂亮的鞋子。
她太快乐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们和他们更为明显的不同——姑姑叔叔们管奶奶叫妈妈,而她的爸爸妈妈叫奶奶,大娘。
进屋后爸爸妈妈就和那些不认识的姑姑叔叔在一旁聊天,妈妈让她去里屋和哥哥姐姐玩。
妈妈说哥哥只比她大了两岁,她可以和他讲喜欢的动画片,问他想问的问题。
可是为什么那个应该‘很聊得来’的哥哥看见她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拉着那个高了他好多的姐姐离开了呢?
隔着一道门的房间里传出他们的说笑,她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小斯可一个人坐在床边低头盯着脚尖,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孤单,而且塞了厚袜子的小靴子显得好肿啊。
很久之后,当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解格格不入这个成语的含义时,沈斯可突然回想起五岁的自己,那个沾沾自喜的快乐的女孩儿。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与众不同还有一个同义近义词,叫做格格不入。
不过彼时小斯可的这一丁点儿怅惘很快就被丰盛的晚饭打散了,她吃的肚皮滚圆昏昏欲睡,于是在妈妈问她:“要不要在奶奶家住两天?”时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妈妈说过,奶奶家的人叫亲戚,是除了妈妈外最亲近的人,所以她不可以在玩得很好的朋友家里住,但可以在奶奶家住。
后面的事情斯可已经记不太清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家的,好像所有的记忆都为那一幕让了步。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有些迷糊,站在卧室中央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正在她思考时门被推开,那个‘很聊得来’的小哥哥看见她,对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七岁的孩子还不会掩饰情绪,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厌恶,虽然那个时候小斯可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厌恶。
但她很清楚自己不被喜欢。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在这里?”
一字之差,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后来沈斯可回忆往事,也曾无数次地追问自己:我为什么在那里?
她勉强让自己相信那个五岁的小姑娘确实是因为口腹之欲留在那里,却再也无法说服之后的自己在任何一个‘别人家’过夜。
也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拒绝所有让‘别人’有可能说出那句话的机会。
她不再有宫殿,她开始建造自己的堡垒。
沈斯可觉得自己为人处事好像在那一天就被预定了雏形。
她的冷漠、她的懦弱、她的点到为止、她的不以为然、她的万事以自我为先……
仿佛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滋长。
她的童年有着好多的清晨和日暮,有着好多快乐恣意的瞬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
唯有那天早晨那无人听见的七个字深深地刻在记忆里,死活忘不掉,常常无缘无故地浮上心头。
沈斯可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年幼的她太脆弱、太敏感以至于轻而易举被留下阴影?
答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她第一次伸出手去触摸这个妈妈口中善良美好的世界,触手却是冰凉地棱角。
妈妈说的话一直都是对的,可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你要原谅一个五岁的孩子无法接受爸爸妈妈不是万能的这个事实,彼时的她只能独自在混沌的世界中摸爬滚打,撞疼了也不敢声张。
要如何才说的明白,沈斯可不曾对任何人有过怨言,她宽容地放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只是,有点后怕,想要本能地保护自己。
她必须承认,沈斯可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子是由诸多因素共同造成的,她绝不能武断地将其归咎于儿时事件。
这么多年来,她被很多人指责过冷漠,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善良。
她只是,不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