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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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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东去,打湿了柳梢的轻絮,浸透了那人的衣裳。
轻轻的抽泣声透过车窗,旋绕在我的耳边。我转眼望向那马车上微启的小窗,朱红色的窗棂落上片片轻絮。
这一日,柳絮轻软,流水细淌。
我跟在小姐的车旁,自城北的府邸向城南小庙行去。
路上,有一座小桥横在至水之上。纤指挑起珠帘,小姐浅望,眼中积潭凝水,她怔然无言。我扶她立在桥头,青波粼粼,在我和她的脚下流淌而过。
碧草青苔簇拥在桥边,桥上的石头渗出丝丝凉意。
清风掠过她的衣裾,深深浅浅的蓝色在和风中微微凌乱。我看着她,渺渺无涯。
春风和煦,掺着淡淡的花香,清新的草气,还有……墨香……
“不要管我!”身后飘来男子的怒言,还有几分的醉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侧过身去,远远瞥着那醉酒的男子。他一袭丝质的中单,半卧在桥下的酒家外,手执寸笔,挥墨如云。他的身边,正铺着一幅丹青。一个跛子提着酒瓢,不时为他填酒。
他忽而抬首,直直盯着我,仰天长笑。
“梅儿,走了。”小姐黛眉微并,叫我上路。
我们行了一路,小姐沉默了一路,我却斟酌着那人……
转眼间,小姐大婚的日子来了。
本地风俗,新郎需要在新娘家庆祝一番,接了新娘再在本家举办正式婚礼。
银烛红鸾,我在席间来回穿梭着给客人们倒酒,听得老爷对袁尚书攀言:“小女清遥真是修了三世的福分,得以嫁给令郎这般青年才俊,永结同心。”老爷拽过我的袖口,问:“梅儿,你说是不是?”
“杜老爷客气。”袁尚书手执青瓷酒杯,摇摇头道:“犬子平日里狂放不羁,在下还要靠令爱帮我管教他呢!”
老爷猛地甩开我的衣袖,我险些跌在地上,而他们却欢颜笑语。
客人们酒杯里的琼浆溅在我的脸上,心里一紧,我又展颜相对。
人生下来的一瞬间,也许无法给这个人的一生定义,但是足以决定她的前半生。
我也许,上一世做了许多罪孽。
管家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在我的手上放上了一个花篮,我定睛一瞄,花篮里堆满了如火的桃花瓣。“马上新郎官儿就来了。”管家对我撇嘴一笑,我便知道该如何做了,会意地点点头。
随着一声底气十足的吆喝,我站在门边,手中的桃花滑过指尖,向空中洒去。
不知为何,桃花上的凉意染过了指尖,也透进了我的心底。
桃花落后,满身火红的男子迈步走进堂里。
看来,我洒错时候了……
是他,桥下的醉酒人。
我怔然僵在原处,直到他走到大堂中央。袁尚书站在他的身边不住笑着,而他却面无表情,袁尚书似是想起了什么,从他手中拿出那卷丹青。“犬子为新婚娘子作了拙画一幅,请各位不要笑话。”
洒洒拉拉的墨彩从画卷中缓缓舒展,我愕然,因为那画上的女子……
所有的客人惊声一片,只见一女子独立桥头,回首相对,惹得看客频频叫好。
袁尚书正要开口,他抢白说:“这画中人并非今日的小娘子。”我一时不知所措,他却走向我,并在我的身旁。“正是这位姑娘。”
这一刻仿佛是凝滞了,我呼吸不到丝毫空气。
全场惊奇的眼神投在我身上,我恨不得拔腿逃走,他却拉起我的衣袖。“不要走,我不娶杜清遥,你去告诉她。”
怎么可以……
我侧目,狠狠盯着他紧绷起的脸,却不知因何,心里一股酸涩。
全场尴尬无声时,蓝衣小婢面色苍白,撞入堂里。“小姐自缢了!小姐自缢了!”
在一阵混乱之中,我隐约听见袁尚书愤愤地咒骂:“你们不要想就这么完了!”
杜家老爷是商人,惹了官家,自是落得家破人亡。
我两手空空出了杜府,手中却没有所谓的遣散金。
裙角拂过最后一方尘埃,“咯吱——”朱漆重门被推上的一刹,我回望,看着那昔日的繁华笙歌一步步走向湮灭。我坚信,上天是公平的。
不过今天,等待我的没有垂苏的车,没有朱漆的门。
眼前,昔日那座青桥还横跨在东流的春水之上。流水无情,谁又似这桥一般此情不移?我只身一人,倒不如随这流水东去来的潇洒自在。
又一度立上桥头,极目远望,流水的尽头熏染着袅袅的炊烟,一往青黛。
酒肆还在,那人却不在此处。
“小丫鬟,你没有去处了,去我家吧。”
还是那个声音……我背过身去,匆忙走下桥头,边走边漠然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有自有去处,告辞了。”
春雨来的柔和,清寒袭袭,潇潇雨幕,一抹白雾中,如诗如画,如泣如诉。
泥土上躺满了竹叶,移步其上,好似在云间。
露水和春雨染湿了我的衣裳,我踮脚望着,木屋隐隐约约在远处,那就是我的家,一个留给我不幸与悲伤的地方。
我的手抚上这半人高的竹门,心里变得很沉很沉。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似是推开了往昔的大门。“爹,我回来了。”
没有人答应,我走进屋里。“爹,我回来了。”
我审视一番,屋里空无一人。清风卷过漫天的白纸,若是三年前,爹爹定于其上写了无数华丽的词阙,而今,每一张纸上却赫然写着“悔。”辰露打湿了墨迹,昏昏暗暗地晕开一片斑驳。
砚台里干了的墨落上尘埃,酒罐中,爹爹最爱喝的竹酒一滴不剩。难道……这屋子许久无人了……
他不在,反倒好了。我唇边挂起轻笑。
他若坠入深渊,便可以体会我昔日不见光芒的痛苦。
他若升入九天,便可以感受我曾经多么奢望的快乐。
一切一切,他需要还给我的。
我缓缓闭上双眼,终此一生,他没有带给我欢笑,而他的离开,却可以带给我无边的幸福。桌边的七弦琴早已凉彻,指尖从弦间滑过,痛楚蔓延到了全身。
我将覆满灰尘的小屋整理干净,栽上花草,生起炊烟,在门边挂上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我自在的生活,至此开始。
当年立夏,我手抱小木桶,与住在城里的姐妹们在青桥下洗衣。
春日的清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日光,显得慵懒闲逸。
水波泛起圈圈涟漪,打碎了洗衣女们的倒影。
我眯起眼,抬头望望那轮太阳,手背逝去溅在脸上的河水,今日,这便不能不能叫春水了罢。水从指缝中流过,似是流入了心底,我的心里被洗得澄净。
耳后幽幽而来吹竹之声,我随声看去,凝眸处,他半倚翠竹,一手提着玉壶,一手将竹叶贴在唇边,依然是那幅浊世公子之样。
玉壶里透着青绿色,看他脸颊上晕开的两片绯红,便知那玉壶中的定是烈酒。而这绿色的烈酒,竟是爹爹最爱的竹酒……
他的眸里凝满了清明,勾指示意我过去。
我怔然走到他身边,眼神中掠过不解。“你来做什么?”
摇晃着壶中的竹酒,他将唇边的竹叶吹上空中。“明年花朝节之前,不要嫁人。”
“凭什么。”我怒言。
他拉过我的手,先是放上了一个成色上等的玉镯,见我不言,又堆上了各式的珠宝首饰,见我依旧不言,他嗔道:“我只有这么多了,还不够?”
竹影摇晃,落了他满头的竹叶,落了我满袖。“你当我是什么!”
他见我怒火冲天,立即收回我手中的宝贝,他眼底闪过的……是哀伤……哀伤?“那明年花朝节之时,在那个地方等我,好不好?”他轻笑,在我手上搁上一支笔。“这幅画还少了几笔,待你来画。”
我想起那幅画,应该已经完成了。“还画什么?”
他微笑不言。
“我不愿害她,但我却不知怎的,不在乎去害你。”他细声呢喃。
“什么?”
“记得等我……”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猛然想起,他所说的地方该是哪里?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今年夏日遇上了大旱,西域各国纷纷扬鞭向中原进军。一道圣旨,全国上下开始征集随公主出嫁的侍女。说是征集,不如说是强抢。
城里的姐妹们先后嫁了人家,我咬了牙,请红娘来家里。“黄婆婆,您可知城里还有哪个人家未娶亲?”
红娘上下打量我一番,摇摇头。“有几分姿色,但你……”她自是知道我的事情,一时难说下去。
“残花败柳,不求好人家,但求能许配出去。”
她从腰间抽出一个小册子,铺在桌上,细细看起来。我凑过头去,看见册子上一排排写着未婚男子的名字。“袁漠?”我指着一个名字问。
红娘撇撇嘴。“袁尚书家的独子,你想也别想,别说他看不上你,就算看上你了,他现在也不可能娶亲。”
袁家独子,便是他吧……我瞅了她一眼,掩面而笑。“那你就看着挑吧。”
我们翻着名册,突然有人叫门,我一开门,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一个瘦矮的跛子走了进来,瞟着我问:“你就是韩梅儿?”
“是,请问二位……”
我没说完,跛子抢白:“你……你……是我……媳妇。”
原来是个口吃的跛子,我轻蔑地转过身。“梅儿虽是布衣女子,也有自己选择夫婿的权力吧,何况一个跛子。”
中年男人抓住我的肩膀,啪——脸颊上痛感袭来。我死死盯着他,他却拿出一张纸条。“看清楚了,你爹临死前白喝了我家的酒,把你赎给我家儿子了。”
我正要还嘴,当头一个木棒,我眼前一黑。
待我醒来,眼前的红帐让我发晕,身旁躺着一个人,还发出阵阵的鼾声。我撩开他脸上的粗布被子,正是那个跛子。
我感到一种无比的难堪和无措,也许今后,我只能跟在他身边了……一想到此,两行眼泪不自知地淌了下来。像是淌入了那弯春水,满是悲伤……
撷下最后一朵残梅,便是春天了。
袁漠在去年盛夏时分披上了戎甲,整整一年,我翘首等待花朝节的到来。
花朝节的前一天,一年没有画眉的我,生疏了手法。我倚在桥边,时而映水而照。桥边的酒肆传出酒香,我缓缓合上双眼,醉在这熟悉的酒香中。
点起唇色,我对水而望。
一个木盒撞进我的视线中,金镶的棱边,小巧的铜锁。
我挽袖,捞起小木盒,水顺着手滑落在地上。
盒子里面,叠着一幅丹青。我铺开它,怔了许久,当日那幅丹青本应是他随身携带的,为何会飘游在河水之中?
我再回看那小木盒,盒中隐隐约约蹭了些朱红色,我定神一想,也许是颜料吧……前些日子大街小巷传遍袁漠凯旋而归的消息,我舒开眉,淡淡一笑。
算算路程,明日就该回来了。
“梅儿……快……快回来……吃饭。”酒肆里传出相公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收起那幅画,心里一阵恶心。坐在他的旁边,我一脸漠然。
公公举着筷子道:“你今日怎么有心思描眉画眼了?”
我夹起菜,放到相公的碗里,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相公喜欢。”
相公见我这么说,大笑着靠在我身上,来得突然,我被他撞在地上。他拉我起来,我却看见袁漠当日送我的笔,在地上折成了两截。
眼泪潸潸,迷离了眼中的烟雨。
今日碎花满地,杨柳依依,柳絮落在我的肩头。
将那幅画别在我的腰间,对着菱镜,我在眉尾填上一抹黛色,远远近近,若隐若现。窗外一声鸡鸣,下起簌簌的雨来。烟云雨幕中,那座桥又似去年,染上了青翠。
打开一顶红伞,雨打碎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
阴雨天气,天亮得晚,到了午时,天气依旧灰蒙蒙的。我立在桥边,身上的寒气渐渐蔓开。
桥的另一端,传来踏雨而行的声音。
我心里一阵欣喜,跑上桥阶。
浅浅望去,他一身黑甲,向我走来。“袁漠。”我轻声唤着他。雨打在他的身上,溅起的水花闪着寒光。
我的伞渐渐落在地上。“袁漠……”
他的脸如去年的柳絮一般白,驻步在我身前。他轻轻滑在我的怀里,我才发现,他身上的嫣红洒了一地斑驳。
“梅儿……”他的手抓紧我的衣角,呼吸变得急促。
我紧紧抱住他,眼睛里模糊了。
“笔呢?”
我心里一紧,怔了怔回答:“笔……笔我放在家里了。”我从腰间拿出那幅画,故作笑声说:“你看,我在河边捡到这幅画了。”
他盯着我手中的画,看了一会儿,执起我的手在画上点着。
嫣红的血,幻化成片片红梅……晕在画上,开在我的心底。
“画……画不完了……”
“袁漠……”他的手指从画上滑落,一条长长的血印赫然浮现在画上。“袁漠……袁漠……”我的眼泪却忽地流不出来了,干了……涩了……
我等了一年,却丢失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也许是惩罚,我没有遵守那个约定……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手指在画上点完了那些梅花。
立在桥头,任风带走了手中的画,卷入水中,泛起片片的涟漪。墨色汇入了柔软的春水,我却淡淡地笑了。
梅花开在春日,本就是一个错误……
这一年的花朝节,落笔点来的,一往浅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