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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取舍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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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还来不及拒绝,紫骝突然冲了出去!
颠簸不已,孤抓紧了马鬃拼命回头看,见紫骝的背上有一处寒光四射,是那整个箭头没入了肉中!
凤之站在狼群的包围之中,一身傲意,连目光都吝啬给孤。狼群精明狡诈,见状根本不来追击高壮的紫骝,只围住这个手无寸铁的十二岁少年,眈眈地等他筋疲力竭,迟早沦为群狼肉飨。
“符凤之!”孤绝望地大哭:“你要活下来!我立即带人来救你!你要活下来!”
孤不知道凤之有没有听见。
紫骝疯狂地奔跑,不再顾及林中树枝,孤被枝桠抽得东一道西一道,很快满脸疼痛——那是泪水流进了伤口,腌得疼了。
孤后悔了。
孤不该任性。
孤错了。
凤之……
天意从来狠绝,不等孤为凤之的绝境哀哭一场,自己也在劫难逃。紫骝猛然被什么东西截住,它人立起来,甚至差点翻过去。
孤再也抓不住了,掉在林间的腐木上,浑身剧痛,定睛一看,吓得脑中一空——
一头银白色的巨狼拦在正前方,它比刚才的狼群中任何一头狼都要大上两倍不止,荧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远超人类的智慧,此时冷冷地盯着孤,似乎在审视孤值不值得它下口。
孤吓得四肢并用,倒退着爬,终于靠上背后的树干,勉强支撑着站立起来。
紫骝暴起用马蹄去蹬踏,却被白狼轻松避开,还借着一蹬之力在紫骝脖子上狠狠抓出了几道伤口,紫骝痛极,回头去咬那白狼,不料被白狼一口撕开了喉管,很快鲜血涌出,洒了一地,紫骝疯狂地跑动,看得出来它是想逃的,却仍然围着孤逡巡不去,鲜血喷了孤一身。
可惜挣扎无益,终于它慢慢跪下来,倒在地上抽搐。
那白狼气定神闲,缓缓向孤走来。
孤四肢瘫软,浑身心力如泥牛入海。徒劳地抓了地上的一把腐土掷向白狼,白狼不屑一顾。
没有生路了。
孤最后看了一眼上方,枝桠掩映间,中天孤月高悬,与先前孤纵马狂欢之时别无二致。
对不起,凤之哥哥。
孤心中想:我浪费了你的舍命相救。我害死了你。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我做了鬼以后,就去找你,我陪你一起下幽冥地府,我和你一起去南方找你的父亲。我知道你想定远侯了,我陪你去。我们去杀死百越王,用他的头颅祭拜你的父亲。凤之哥哥,对不起……
就在孤闭目等待白狼也撕开孤的喉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叹息道:
“小公主,你可太坏了。”
薛远道从树上翻下来,落在孤与白狼之间,他也一身狼藉,显然是奔波多时。
孤睁开眼睛看见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唯一意识到的是:薛郎来了,我可以不用死了。
“在皇帝面前这么乖,怎么跑出来就这么野?”薛远道颇为苦恼地说,抽出长剑正对白狼,“还不到一天啊,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孤痛哭流涕,奔过去抱住薛远道的腿:“薛郎!你救救凤之哥哥!他、他……”
白狼龇牙,一股腥气喷到孤的脸上,孤哽咽着,惊恐万分。
“嘘,嘘,”薛远道把纤长手指轻轻放在唇前,皮笑肉不笑道:“现在我们自顾还不暇呢。这头可不是普通的狼——这是乐游原上的狼王啊。小公主运气真好。”
孤被他这么一唬,吓得愈发泪水涟涟。
薛远道见状笑得越发诡异:“薛郎教公主一个成语:擒贼先擒王。要击溃狼群,就要先杀了狼王。”
他示意孤放手,孤却呆呆的没有反应。薛郎叹气,一把将孤托起来放在肩头。
他一动,狼王也动了,巨大的白狼一跃而起,阴影笼罩了我们,孤害怕地将头埋在薛郎脖颈不敢再看。
薛郎的皮肤温热,心跳动得很快。夜风袭来,孤感受到他带着孤不断游走,一手持剑,一手稳稳托着孤,不曾放松分毫。
现在回头想,薛郎从那时起就牢牢护着孤,一刻不曾放手。孤与他闹过矛盾,有好几回差点导致他不虞,但薛郎一次也没有责怪过孤。他一直教导着孤,包容着孤,即使最后孤歇斯底里地要谋杀他,他也不曾对孤有过一丝怨言。
孤对他,始终心怀愧疚。
孤一生负气决绝,数十年与人斡旋朝堂生死厮杀骨肉操戈,虽然一切悲凉,但至少还曾有过凤之,有过短暂的畅快时光。而薛郎,薛郎却什么都没有。父皇毁了他的前半生,孤则亲手掐灭了他后半生唯一的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孤听到头顶上薛远道粗声喘气:“小公主,离远一些,狼王还在,您现在捂死臣可就没人保护您了。”
孤这才反应过来,由于孤缩在他怀中,头靠在他脸边,先前骑马散乱的发髻正好捂住了他的口鼻。
孤慌乱地往后退,在极近的距离看清了薛郎的脸,他被憋得微微冒汗,鼻尖和发根处都出现了细小的汗珠。
薛远道垂眸看孤,忽然极温柔地笑起来:
“别怕,薛郎在。”他把剑换了个手,空出右手来抚开孤披散在脸上的头发,“薛郎护着你。”
巨大的白狼焦躁地来回走动,前爪不断点地,却不能踩实,甚至颈毛边缘处带着一点血红色——它已经受伤了?
孤心中燃起希望,终于敢仔细观察,却眼尖地发现哪些血迹并不来自狼王本身。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孤回头紧张地打量薛远道:受伤的是他!他伤到哪儿了?
薛远道没搭理孤,他看着白狼,把剑换回右手。
“要速战速决了哟。”他说。
薛远道潇洒自如,即使带上孤这个累赘,也不妨碍他杀气四溢地与狼王对战。他动作太快,力道太强,孤被颠簸得视野模糊,只能徒劳地瞪大双眼,企图替他看住了背后的死角。
结果薛远道根本不需要孤这点强撑的“帮衬”,他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每每在孤预警之前就已经拦下了狼王从背后突来的进攻。
这种技艺有点熟悉——孤想起了明渠边上的那个女官,贺兰英儿。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吗?
变故很快来了,狼王再次从背后袭来,薛远道却呆立原地,不作任何反抗,任由巨大的白狼扑向我们。
“后面———”孤大叫。
在白狼的爪子挨上他的后心之时,薛远道忽然一俯身,也不知道是从什么角度扭动腰肢,一剑刺入白狼的腹部!
这一剑力道极大,两人一狼都被带倒在地上,雾气在林中弥漫,薛远道看起来面色惨白。孤拿不准究竟是薛远道成功杀了白狼,还是白狼咬死了薛远道。
“薛郎!薛郎!”孤浑身冰凉,急切地拍他的脸,薛远道却一时没有动静。
完了!他死了!
孤环顾四周,茂密森林看起来恐怖阴森,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孤,嬉笑,觊觎,不怀好意。
“你跪在我胸口了。”
孤一惊,连滚带爬让开去。
薛远道长舒一口气,揉着胸口站起来,面色微微带着点嫌弃:“小公主,您是帮着狼王来谋杀我的吧?”
他没事。他还活着。
泪水决眶而出,孤上前抱住他嚎啕大哭:“薛郎——啊——”
薛远道无奈地拍着孤的背帮孤顺气,拍了一会儿,见孤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说:“顾鸾公主,您可是天家骄女,大梁天子的掌上明珠,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孤哭得打噎。
好在孤还记得凤之,于是口齿不清地哭求薛远道去救他。孤拉着薛远道的衣领,拼命想指示凤之所在的方向。可是林木森森,紫骝带着孤逃了不知多远,孤连凤之在哪儿都已经无法辨认了。
我害死了凤之!
孤越急越分辨不出方向,突然感到左半边身子发麻,紧接着心中一痛,晕了过去。
恍惚中,孤好像站在了树梢上俯视树下的自己与薛远道。巨大的白狼尸体横陈在一旁,长剑将它钉在地上,鲜红的血液在月光下流淌。孤看见薛远道焦急的面容,他似乎被孤吓了一大跳,原来笑嘻嘻的神色一扫而空,满脸都是惊慌。
孤事不干己地想:薛远道也有着急的时候?这么瞪大眼睛的样子有点不像他了……
好像过去了很久,孤在温暖的毛皮簇拥下醒来,一颠一颠,是薛远道抱着孤在快速奔跑。
“凤……凤之……”孤想要提醒他符凤之还生死未卜,应该先去救凤之。
薛远道停下来,低头看了看孤,面无表情道:“你先喘好了气再说。年纪这么小,怎么就有心悸的毛病?皇帝怎么养女儿的?为什么来乐游原之前没人提醒我?”
他这一连串问题,孤回答不上来。孤心想父皇不找点事吓唬孤就不错了。能提醒你的只有安如海——安如海也怕父皇,他还怕孤呢。
孤浑身发冷,嘴唇颤抖,还是喃喃念着凤之的名字。
薛远道把毛皮拢紧,安抚道:“符冲没事。找到你之前,我先遇上的他。我顺手杀了几匹狼,间隙中他告诉我大宛马逃走的方向,还说看到一头白狼追过去了。放心吧,几头狼而已。符氏的孩子,哪儿那么容易死。”
孤无法放心,薛远道明显是抛下凤之先来救孤。
其实孤知道,如果论在薛远道心中的分量,孤远远不及符崇山的后裔符凤之。但是论身份,孤是大梁公主,如果孤死了,随行的数千侍从估计都难活命,连三位皇子也会遭受到重罚。
孤那时候就已经隐约意识到:父皇已经将孤塑造成了一面旗帜,无论这旗子本身价值如何,它所代表的权威是不可侵犯的。
先前显哥哥炫耀马术而置孤于险境,贤就发了大火——这还是孤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如果孤真的命丧郊野,父皇估计会血洗乐游原。
所以薛远道只能先来救孤。无论他是不是情愿,皇族的安全永远比旁人重要,皇帝偏爱的人也一定比旁人金贵。
薛远道沉默着,再次动身赶路,孤知道他一定也担心符凤之,于是挣扎着说:“我……好了……不用……送回帷营……”
薛远道正色盯着孤打量了一会儿:“小公主,你确定?”
孤虚弱地点头。
此处离营地不知多远,如果孤当真有事,送回去也来不及,还不如去救凤之。至少他能活下来。
薛远道搂紧孤掉头而去。
“谢谢你。”他一边跑一边说,“如果你不幸夭折,我会给你披麻戴孝。”
孤想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非常滑稽。
十九岁的薛远道给九岁的孤披麻戴孝撒纸钱,岂不是疯了吗。
薛远道带着孤一路奔跑,毛皮浓重的血腥味逐渐渗入孤的鼻腔。孤这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此时包裹着孤的是刚才那头狼王的皮。
狼皮粗粝,在夜风中异常温暖。
薛远道尽量不让孤受到颠簸,但他跑得太快,孤在他怀中,还是控制不住地一下一下撞向他的胸膛。
终于孤感到他停了下来,于是努力探头向外看,只见满地干涸的深红色血液,狼群的尸体横七竖八散在林中。
“凤之……呢?”孤虚弱地问。
薛远道抱着孤,仔细观察地上的血迹,同时将孤往上提了提防止孤滑落。
“按照如今场景,他应该是胜了。”薛远道沿着血迹向林中走,“而且还有余力继续走,看方向是去找你。”
符凤之也是个傻子,孤心想。他明明已经遇见了薛郎,把人遣走不说,好不容易活下来了,还要浪费力气去找孤。茫茫原野,郁郁森林,要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呐?
“小公主,别哭啊。”薛远道忽然说,“人还活着呢,不必提前为他哭丧吧。”
孤这才发觉面颊上凉丝丝的,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臣会把符冲平安带回来的,小公主别担心。”薛远道笑眯眯地说。
后来近十年,这样的承诺他做过多次。孤一直很信任他,做事的时候下意识认为“只要有薛郎在,就一定能活下来”,所以放肆恣意,凶暴任我。可在朝堂上行走,这样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落入死境的心态其实是很天真的,薛郎却一直纵容孤。
直到最后,他也终于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孤败得极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