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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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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
她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能活一百年已是够了。
却不想,百年都是奢望……
(一)
屋外电闪雷鸣。
屋里一片黑暗。
阳台的窗户没有关,风刮着窗帘。窗子外面是一棵树,狂风吹断了一些树枝,树枝上带了一些树叶。
年轻的女人蜷缩在沙发旁。
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脸上。
她双眼紧闭,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她蜷缩着,像一棵被风雨折断的小树。
瘦弱的脚踝上鲜血淋漓,古老的印记隐隐泛着暗光。
生命力在极速流逝,而这,抵不过那揪心的疼痛。
原来是这种感觉。
也不过如此。
(二)
他电话里说,今晚晚点回来。
可以理解,最近公司正考虑转型,忙,是正常的。
等待,是她习惯了的事情。
习惯了等待。
是谁放弃了大海,选择了一条小河定居?
是谁不听劝阻,偏要离开?
是她。
她背弃了自幼的信仰,抛弃了一切过往,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她甚至放弃了漫长的生命,接受痛苦的洗礼,成为一个卑微的弱小的,无依无靠的人类。
任性,总要付出代价的。
坚持,却很不幸的选错了路。
“喂?喂?豆子?豆子?你别吓我!”电话那头的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电话。
沉豇微微睁开眼,泪水滚滚而下,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
脚踝处的印记已经不流血了,留下狰狞的痕迹。
(三)
他只听得电话那头传来的风雨声,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挂断电话。
看一眼床上的女人,心底钝痛,几欲呕血。
三十二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无措。
“老板……”
“报警!”
不顾一切,往回赶。
风雨太大,树被刮断了几棵,路上是一尺深的水。
雨刷疯狂摆动,车灯打在水里。
新婚之时买的车,终于放弃了苟延残喘,停在半途。
他艰难地推开车门,痛哭出声。高档的西服裹在身上,他感到自己好像一条被渔网网住的鱼,在大雨倾盆的世界里干涸。
(四)
“是否有冤?”
女人摇头。
“你可还有话说?”
“没有。行刑吧。”
“你真的没话说?”
女人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没。”
漆黑的铁链系住她的手脚,漆黑的铁架冰冷一片。
一身长袍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用手指沾些鲜血掸在她额头。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
女人一双眼盯着男人,笑了笑,有释然也有几分认命。
她摇摇头,说:“我不怨任何人,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
男人一手扶住她的脸,一手在她额上画纹,长长的衣袖垂在她脸前,淡淡的清香。
“人类善变。”
十年前,他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人类善变。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眉目间有几分轻狂:“我不选他,活多久,都不完美!”
可选了他,也没有完美。
(五)
男人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猛地睁开一双星眸,沉声道:“行刑。”
施刑的老头眼里冒出泪花,长长的胡子在胸前摆来摆去——他在摇头。
男人软了语气:“小责,行刑吧。”
老头干净的眼睛看向男人,看出他的坚持,听出他话里的责备,将牙一咬,狠狠挥鞭。
鞭子打过去,没在男人光洁的衣服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是他的灵魂被鞭伤了。
男人闭了闭眼。
又一鞭子挥落,灵魂被抽散一角,男人的脸上却不见半点端倪。
他把目光投向一旁,那软软的垫子上卧着个女人,他的目光扫过她,凝在她紧皱的眉心,一瞬间仿佛挨了十几鞭,又好像将心掏出来揉碎在塞进去,他微微弓起身子,难耐地皱起眉心。
(六)
豇合集团的董事会主席贺泓跳楼自杀了。
网传的沸沸扬扬的贺qiangjian案迎来大的逆转。
在他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段采访里,这个年轻有为,以宠妻为名的男人还口出狂言,骂那些黑他妻子的人,却不想几个月,天翻地覆。
他在自己的遗言里没有提及任何有关遗产的事情,无父无母,无子无亲。
几页的纸全都用来回忆自己和妻子的过去。
他说:我为她而生,却不想,无法为她而死。
他说:我爱她,此情不移。
他说:我对不起她,还不完她的情。
他说:我叫贺泓,是沉豇的丈夫,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身份。求求你们,请用这个身份记住我!
他说:我这辈子做了很多慈善,从来没想过要得到什么,只是没想到,连与她白首到老都做不到……
他说:愿你们坚守正义,我的事,就算了吧...算了吧……她叫沉豇,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不是贺泓的妻子,贺泓不配,他不配!
……
(七)
“豆子!豆子!豆子!豆子!”
梁上的鹦鹉这样叫着。
长了一头雪白雪白的长发的女孩手里拿把扫帚去够鹦鹉,她压低声音说:“你小声点!族长要被你吵醒了!”
花毛的鹦鹉从这头跳到那头,躲着乱挥的扫帚:“豆子!豆子!豆子!豆子!你家男人要死了!豆子豆子豆嘎!——”
女孩把手背到身后,规规矩矩站着,她脚边是只被弹指打下的鸟,鸟吐着舌头在装死。
祭祀冷眼看一眼女孩和她的鹦鹉:“族长一直没醒?”
“没有没有没有……我马上走马上走”女孩疯狂摇头,拎起死鸟嗖一下不见了。也不怪她这样胆小,这冷面祭祀可是她爷爷见了都腿肚子转筋的存在。
“他打我干啥?”
女孩点着鹦鹉的脑袋:“你也不看看你干了啥?吵族长睡觉,还说那个人类的事,祭祀大人没炖了你吃肉算你幸运!”
“老鸟我说的男人是祭祀!祭祀!祭祀!”
“祭祀?”
花毛鹦鹉摇头晃脑:“你不知道,受刑的可不是族长,是唔——唔——唔——”
鸟嘴被捏住,继而鸟脖子也被捏住了。
“爷爷?”
“小孩子家家,没事别乱说。”老头甩一甩长胡子,在鸟脸上拍两巴掌,“你这家伙,就会教坏小朋友!”
(八)
“你还不醒吗?他要死了呢。”男人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抚上她的脸。
一双水一样的眸子睁开来,里面有没有褪尽的茫然。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女人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我回来了。他背叛了我!”
男人长袖一甩,转过脸不再看她。
他抬手,卧榻前出现一面水镜。
“喏,你要的真相……”
镜子里是两副(纠)(缠)的(身)(躯)。
女人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她微微颤抖,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就那么爱他吗?”男人的话很轻很轻,轻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人没有听到。
她口中喃喃,好似魔障:“他骗我。他背叛我。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回来受刑的时候不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还不死心呢?”男人微微抬起头,他的喉结滚动着,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
先动心的人,再没了翻身的余地。
男人终是不忍,将水镜挥散。
“他是身不由己,被人算计了。”世上有几个人会拉下脸为自己的情敌解释。
女人粲然一笑,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擦擦自己嘴边的血,将手放在眼前看:“无论如何,他都背叛了我……”
一向心冷脸更冷的男人暗地里咬破了自己的唇舌才勉强忍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跳楼自杀了,死之前割了自己剥了皮...所以……”所以你不要难过好不好,他很爱你很爱你,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你的生活已经完美无瑕,上面有些遗憾的裂纹,我会用尽一切将其补好的。
女人低头,用一旁的手帕擦净手背。
“镇魂鞭的威力一如既往地……”
女人伸手指指男人的脸。
那里透着金色的光芒,是灵魂已背负不起身躯的表现,是魂魄受了重伤的结果。
(九)
隐世而居的青山族与世无争。
每代的祭祀与族长是一对,已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自她被选为下届族长的时候,他的目的就是成为祭祀,成为她的祭祀——尽管,那时候,她和他都不懂情爱。
青山族的族人一向开朗热情,因为寿命很长,所以他们习惯了慢慢地生活,温温柔柔地待人,没有争吵,没有争抢。
只除了祭祀。
祭祀的任命不同于族长的天命神授,成为祭祀的路有多难,躺在坟地里的青山族人知道。
他不怕难。
他没有可以留恋的。
他可以果断地放弃自己的过往、名姓、亲人、朋友,成为青山族,唯一的冷血——祭祀。
当他披上权力的象征——一身白袍时,心底的雀跃,好似重回了年少。
“族长。”他跪下亲吻她的脚背。
她调皮的抬起脚踩在他肩头。
“你这样好生无趣。”
他抬头看她,她已经被身下的座椅引去了注意力。
他想:“怎样才是有趣呢?”
她听不到他的心声,她只看到外面的结界和结界外面的天。
(十)
他知道什么是有趣了。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站在高高的阁楼里,看着。
他看到那个人类摘了他种的花簪在她的鬓角。那花果然很衬她,她比花更娇。
他看着他钓了他养的鱼烤给她吃,他看到她红红的嘴唇在说:“真好。”
他终日站在高高的阁楼里,变态一样想象着自己是那个意外闯进来的人类,是被她簪在发间的花,吞进肚中的鱼。
他站在高高的阁楼里,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笑,听着她说:“你好有趣!”
他动动自己僵硬的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他那种“有趣”的模样。
他捻捻指尖,那里也可以开出一朵花,却从来不会换来她一句:“好漂亮!”
他看着她躺在他怀里,两个人亲密无间。心里恶毒地想到:区区一个人类,能活多久?
可那个人活了好久,久到到她动了心。
他想跪地哀求:“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想给她变“魔术”、抱她转圈、带她数星星看日出、给她唱情歌、做好吃的饭、对她笑、看她笑,然后求她留下来,可不可以不要走,那个人会的,他都可以学,他可以学跳舞,学讲故事,学画画,学吟诗……
只要她能留下来,他什么都愿意。
(十一)
“我不选他,活多久都不完美!”
值得吗?
男人的眼里一片灰暗,女孩正满心欢喜,半点没有注意到。
她嘴里含着一块糖,把脚往前伸了伸:“啰嗦什么?你这家伙真没意思。”
杀死他,他死了,她就不会走了。
可她会难过。
手下的笔微顿,悄悄变了方向。
违背了族规,青山族的大阵压下来,男人忍下翻腾的痛意,画好最后一笔。
女孩晃晃脚腕,将糖嚼碎:“也没什么嘛!”
她朝他狡黠一笑:“别说出去,就说我疼晕了,不然咱族人都要跑出去了……”
他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练习了几百上千遍的笑,他想说好,但那疼痛已经不允许他张口了,于是他点点头。
女孩切了一声,低声说:“闷葫芦!”
(十二)
他一寸一寸割开自己的胸膛。
里面有颗心脏在跳动。
青山族有规定,想出族的人,要许命誓,断血缘,出了族,再不能回来,也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关于青山族的事情。
青山族人自懂事了就要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违此誓者自行了断。
年轻的祭祀亲手在自己的心上人脚踝画下一道誓言。
他看着他们含情脉脉地对视拥吻,在一片欢呼祝福里承诺“执子之手,白首不离”。
他看着那双手被握进另一双手里,希望着他们可以恩爱到老,也不受控制地祈祷,分手,快分手。
族人们围在新郎新娘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冷面的祭祀眼角滑下一滴泪。泪落在红色的地毯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
祭祀泪,苦情歌,灼魂伤魄。
闭门不出的长老们出来了,手里拿着锣鼓红花。
那满脸皱纹,即将入土的大长老接受了新人的敬茶。
他常年肃着脸,此刻依然耷拉着眼角。
他用密语说:“豆豆,别怪我没劝你,人类靠不住,有一日,他变了心,死的会是你。”
沉豇掀起盖头,眉眼烈烈,问贺泓:“你会变心吗?”
贺泓笑了笑,指天发誓:“若有一天,我贺某负了豆子,便叫我被扒皮抽骨不得好死!”
白袍子的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慢腾腾地走出热闹,走上自己高高的阁楼。
他一寸寸割开自己的胸膛,切开跳动的心。
“既然她选择了你...祝你们幸福……”
心渐渐停止了跳动,可是,依旧,痛。
她离开了,他要这无休无止的生命,有什么用?
(十三)
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也没有。
“遇见你之前,我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一点意思都没有。”
“所以,你只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有意思,对吗?”
“是啊!今天你看到那个人没?那个绷着脸的家伙,要没有你,我得跟他绑在一起,嘶...想想就无聊到炸!”
“他是谁?”男孩心生警惕。
“大祭司——一个冷血的家伙。”
男孩将酒杯递给女孩,他不敢再问她,心里有没有自己,只想趁她还不懂了情爱将之与自己拴在一起。
卑劣吧?有几个男人能忍住心里澎湃的感情呢?
“这是交杯酒?”
“对,喝了它,你将属于我,我将属于你。”
女孩举起酒杯,掼在地上。
“又是这种东西!你看!”她把腿翘到他眼前,“这个东西一亮,我就是你的了,你才能是我的,真没意思,这种东西最没意思了!”
男孩在那繁复的印记上吻了一下。
他不知道,即便印记亮了,她也不属于他,她只属于自己。
这是那个无趣的家伙舍了唯一有趣点的心,施的秘术。
(十四)
他的灵魂竟然是金色的。
“你过来。”
男人清冷的眼眸眨一眨。他多少次疲惫的极致出现的幻觉里,她就是这样朝他招一招手,说:“你过来。”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原来你长成这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你过来,让我问问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做祭祀?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男人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女人身前。
他长长的袍子拖曳在地上,好似一朵开在深冬的花。
在冷彻骨的冬天,看到了春天的影子。
心破开冰,开始缓慢而有力地跳动。
谁又能想到,创造这个奇迹的,只是女人随口一句:“你过来。”
(十五)
他摇头。
他只能摇头,嘴里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女人掐着他的命脉。
“呵...你可真是机关算尽……”
男人依旧摇头,额上滴下了汗,是热的,也是冷的。
女人手一用力。
男人痛苦地想要蜷缩,却依旧保持着脊背的挺立。
他不能躲。
为什么?
她要他过来啊。
“你没出去过?”
男人继续摇头,眼里冒出血丝。
他没办法在她面前说谎的,就像他永远不会为自己解释一样。
他没办法辩驳,因为那个敏感的可以轻易读懂她的心活了。
那颗心告诉他:如果否认了那件事,她会难受的。比起输给凡人,输给族里的大祭司似乎更容易让她接受。
可是...他清楚地明白着,默认,就是承认,承认了...她不会原谅他的,不会的。
女人终于松开了手。男人蜷成一颗虾球模样倒在地上,他光洁白亮的长袍变得皱皱巴巴,像它的主人一样——满心都是皲裂的纹。
(十六)
族长回来了。
族长带着一心的伤回来了。
比起族长,青山族的族人显然更可怜祭司大人。
向天祷告时,族长站在最前面,她身后是祭祀。
祭祀大人的长袍没了光泽,好似垂垂朽已的老人。
祭祀大人的长发飘呀飘,像一个影子一样站在族长的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动作,好似幽灵。
“祭祀大人是冰块,族长大人是太阳!族长大人一回来,就把祭祀大人晒化了……”
青山族的小孩子们还不懂,只知道开心。他们有了族长撑腰,再也不怕祭祀了,再也不怕会被抓走丢掉了,因为美丽的善良的温柔的族长大人可以保护他们。
“族长大人,以后我...以后我...等我长大也要画这种纹!”
沉豇笑弯了眼睛:“小豆豆知道这是什么吗?”
“豆豆知道!豆豆知道!这是同心印!豆豆要和族长大人白首唔——呜呜——”
祭祀的长袖一挥,缺着两颗门牙的小孩就被从老远扔回了爹妈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
“他已经懂事了,这些话不能乱讲。”男人的左手拎了水桶,里面扑腾着条鱼。
“你会做吗?”
男人点头。
不仅会做鱼,还会描眉唱曲讲故事。
只要你想,我都会,都会会的。
那个人不出现,我也会学会的。
种了花,因为你喜欢闻花的味道。
养了鱼,因为你喜欢吃。
学了描眉化妆,因为你感兴趣。
看了很多故事书,因为你喜欢听。
这世间有一个人,他为你生,也注定为你而死。
他甚至可以割舍掉内心澎湃的感情,只为了不嫉不妒,更好地垂首于你身后。
他做了命长的祭祀,只为你的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