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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误入 ...

  •   五更的打梆声遥遥响起。夜色仍然浓郁,忽明忽暗的星子缀满万顷长空,将整座皇城罩在寂静之中。
      然而这片寂静只属于每个宫的正殿,主子们休憩的地方。
      天还未有亮起的迹象,下人房便已传出了窸窸窣窣忙碌的声响。

      “咚咚咚!”

      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敲门声炸雷般落在我耳边,我从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胡乱套上鞋就往外跑。
      “来了来了!”我一把拉开门,扯下嘴里叼着的发绳将散发随便束了起来,急急地问门外的宫女,“什么时辰了?”
      那是昨夜里荣寰宫守夜的宫女,见我手忙脚乱地出来,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转身往厨房走去。
      “陌姑娘睡得挺熟啊,已是五更了,赶紧来煎药吧。”

      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脑顿时清醒。我一边跟上去,一边竭力按耐住内心想要怒吼的冲动。

      五!更!
      才凌晨三点!
      你们有毛病吗这个点就开始煎药了?!

      半个月以来,我几乎没睡过一顿好觉。
      明妃每隔八个时辰喝一次安胎药。我不仅要盯着宫女煎药,还要在她喝之前“试毒”。
      这本来没什么,但加上隔三差五地去诊脉,每到用膳时去验饭菜里有没有问题,零零散散一堆事,竟让人完全空闲不下来。
      我入住的客房夹在偏殿和下人房之间。往来于明妃所居的正殿,自己的房间,和煎药做饭的小厨房之间,很是耗费体力。
      再加上时刻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哪里出了错漏,被不怀好意的人趁虚而入。白天简直累得要命。

      仿佛回到了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身体和精神没有一刻不保持着警惕,夜夜噩梦卷土重来。
      我很少对着房间里的镜子看自己的模样,但我也知道,好不容易在葬花谷养起来的身子,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消瘦了下去。

      而这群荣寰宫里的下人,夜里还越发折腾起人来了。

      我控制着情绪,问宫女道:“今日怎么五更便要煎药了?这么早,明妃娘娘未必起身了吧。”
      “这不是快过年了,今儿宫里的主子们要去清和园祭祀,娘娘身列妃位,自然得做出表率,早些前去。陌姑娘莫不是连祭祀的规矩都不晓得?”她斜睨我一眼。

      一路无言。
      原以为一如既往去小厨房煎了药能回房补个觉,谁知刚走到拐角处,一个小太监端着个什么东西,恰好从一侧与我直直撞上。
      “哗——”
      滚烫的沸水避无可避地泼上我的左肩,顿时一片白气氤氲。
      “哎哟!”旁边的宫女被我躲闪的动作撞到,小声惊叫了起来,“干嘛呢!冒冒失失的!”
      “白芍姐姐!实在对不住,莲乐姐姐那边催着奴才送热水过去呢!您没伤着哪里吧?”小太监慌了手脚,不住向她道歉。

      我扯着湿透的衣襟,冷眼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对白。

      刚烧开的沸水,即便是这寒风带雪的冬日,也有着不小的杀伤力。
      虽然穿着冬衣,仍然烫得我左肩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那一片肌肤肯定烫红了,至于起没起水泡,还得等回去换衣服时才知道。

      不错,继“连着几天都忘了给客房添炭火”,“打扫时错扔了陌姑娘的医书”,“厨子手受伤不小心给陌姑娘的饭菜里多加了‘一点’盐”,现在开始直接对我本人下绊子了。
      真以为宫外的人不谙世事,看不出这些恶心人的小手段吗?

      冷风刮得面颊冰凉,湿透的衣服迅速变得像冰块一样,连带着沾了水的手指都被吹得发红。
      我微微一笑,适时打断道:“再不去煎药,便要耽误娘娘的事了。”
      白芍与小太监同时一顿。她转头望向我,目光晦暗不明。
      “陌姑娘无事?不准备换身衣服?”

      “哪能因为这点小事误了时辰,毕竟白芍姑娘可是专门五更便叫我起身来煎药,自然是得争分夺秒地做事了。”
      我笑意愈深,对着那表情僵硬的宫女,一字一句轻言细语道。
      “半点拖延都不能有,你说,对吧?”

      送好药,诊了脉,从正殿出来的时候,我抬头看着破晓的天空,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很难说这段时间宫人对我下绊子是谁的授意。明妃若想让我吃点苦头,老老实实不犯事的话,怎会用如此迂回的法子。
      但白芍毕竟是荣寰宫管事的宫女之一,我难免不怀疑她。

      白芍端着空了的药碗跟在我身后,见我停了脚步,便伸了手指戳了戳我的背。
      “陌姑娘发什么呆呢?虽说娘娘给你放了一日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的。”
      我淡淡道:“白芍姑娘请指教。”

      许是在小厨房对她说了那句暗藏锋芒的话,她收敛了不少,一直到刚才都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唯独在明妃问我衣服为何湿了的时候,出声解释了下方才的事故。
      当时明妃的表情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端倪。反而是一旁的莲乐略带同情地开了口。
      “今日娘娘去清和园祭祀,宫里的御医都要过去,陌姑娘就不用一起去了,留在宫里就好。”
      “娘娘这几日精神气好了很多,一直说是陌姑娘的功劳,趁着今日休息下吧。”

      我自然想要拍掌叫好——终于得了一日空闲,可以去东宫找江沉水问下有没有南宫月的信了。
      ……结果前脚出了正殿,后脚白芍就来搞事情。

      白芍称安胎药的药材快用完了,但今日宫人们都要去清和园做事,只能让我自己去一趟御药房。还给我看了张皇城地图,告诉我去御药房的路怎么走。
      我匆忙回房换了身干衣服,连给烫伤的左肩涂药的功夫都没有,便又匆匆出了荣寰宫的门。

      初升的日光落在堆满积雪的宫道上。靴子踏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脚步声清晰可闻。
      有宫人手持扫帚一下下地扫着雪,我从她们身边经过时,感受到旁边投来了窥探的目光。
      我暗暗加快了脚步。

      白芍并未将地图给我,时间有限,我只能记得大概的方向。但她告诉过我,看见玄门的鎏金狮像时右拐,然后一直直走,便能一路到御药房。
      我的确看到了狮像,然而在即将转向右边的一瞬间,我毫不犹豫地一旋身,往左边的路拐去。

      因为,从右侧宫道迎面走来的,赫然是先前对我百般刁难的定阳公主!

      白!芍!
      我在心里痛骂一句,健步如飞地往御药房相反的方向走。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端王府,被绿娆引去药房,结果挨了方予澜一巴掌的时候!
      而且!我已经挨过定阳公主巴掌了!

      上次被她的护甲刮出的血痕还未完全愈合,仔细看仍能看见淡淡的痕迹。这次可没有江沉水在我身边帮我,若再被她抓住……
      破相恐怕都是小事。

      然而定阳公主早已发现了我的身影,厉声喝道:“站住!”
      我哪敢回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脚步飞快地往前走。
      “去给我抓住她!”她气急败坏地对身边的宫女命令道。
      我咬咬牙,提起裙摆,直接从快步走换成了跑,见前方一个拐角,立刻往里冲了进去。

      皇宫的结构太过复杂,拐进侧边的宫道后,我七拐八拐,胡乱往岔道上钻,全然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
      踮着脚尖跑步的声音很小,再加上那宫女显然缺乏锻炼,跟不上我的速度,没一会儿,我就听不见身后追兵的喧哗了。
      直到确定把人甩掉之后,我才渐渐放缓脚步,重重地喘着气,抹了把额前渗出的汗珠。
      幸好。幸好宫人们都往清和园去了,这一路没见到什么人,运气还不错,不怕被定阳公主追踪了。
      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我眯起眼,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和正门的宫道不同,这里的宫墙低矮了许多,显得不再那么有压迫感。琉璃瓦明黄,消融的雪水在晨光下泛着炫目的光泽。
      我打量着那卷翘的飞檐,隐约分辨出似龙非龙的镂刻图案。

      “四爪为蟒……这里,是东宫吧。”(注)
      没想到一通乱跑,竟然跑到了东宫附近,倒是正好。先去找江沉水,待过段时间,再折回御药房拿药材便是。
      我摸了把腰间的玉牌,继续往前走去。恰逢一名宫女扫着路面的雪,我如获救星,赶紧上前向她询问太傅书房在哪。

      “往前走,左手边便是了。”那小宫女先是面露不解,看了我的玉牌后,神情顿时变得无比恭敬,给我指了方向。
      我道过谢,一路摸索,总算找到书院的门,快步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藤萝绕树,青松拂檐,碎石小径蜿蜒入内。绿竹疏桐间,隐隐有流水潺潺声,似是院内布置了清泉山石,水流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一座低矮的楼阁安静地沉睡在小径深处。黄花梨木制成的支柱深入地底,将只有一层的书斋凌空撑起。霜雪与绿草堆叠在支柱周围,衬得入眼的颜色格外鲜亮。
      好风雅。即便没有奇花异草的点缀,这书院依旧如蓬莱仙境一样。坐落在富丽堂皇的皇城中,竟有种桃花源的感觉。
      江沉水这人,审美不错嘛!

      我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几步踏上木制的台阶,伸手推开楼阁的门,唤道:“江沉水——”
      无人应声。
      我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白色,我扭头望向旁侧的书架。一人站在书桌后面,正背对着我看架上的书。
      这不是在嘛!怎么不回答我!
      我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一边走近他,一边提高了音量:“江沉水?江太傅!你理理我嘛!”

      似乎才注意到身后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我直直地刹住了步伐。

      那人着一身暗银云纹的雪白长衫,手中缓缓摇着把描金漆骨扇。看见我的时候,神情有有一丝意外,随即化作唇角玩味的弧度。
      一双琥珀色的眸微微弯起,他斜倚着书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哪来的小猫儿?”
      他的声音亦是好听的,声线低沉,带了些许勾人的上扬。
      像是不满足于隔着书桌看我,只听“啪”地一声,他一合手中的扇子,便缓步向我走来。

      此人是谁?
      我戒备地盯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哎,你退什么呀,你在怕我吗?”
      贵公子装扮的陌生男子含笑看我,微低下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的脸。

      我倒不怕他看穿我的伪装,毕竟在宫里这些日子,还没人能看出我易容过。
      只是那双狐一般的桃花眼就这么目光滚烫地注视着我,未免让人有些不自在。

      我定了定神:“公子说笑了。我为何要怕你?只是你离我太近,于礼不合罢了。”
      “于礼不合?那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到江太傅房内直唤其名,岂不是更不合礼仪了?”
      他瞳色浅淡,像是折射了无数光线的阳光下的琉璃,将瞳仁中央那个小小的我的身影包裹在其中,将语未语,欲诉还休,无数暗潮在其中翻涌。
      像那种民间志怪奇谈里的狐仙,轻易便能勾了人的魂去。

      这人身上的侵略性太过浓烈了。
      分明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却无端端让我竖起了浑身的刺。总觉得若是与他纠缠下去,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潭。

      我眼珠一转,冲他歪了歪头,满脸天真无害。
      “我与江太傅相识,友人之间坦坦荡荡,互称姓名,何来不合礼仪之说?”
      “反倒是男女有别,我尚未追究公子失了分寸,公子倒先发制人质疑我起来了。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曾想过,自己以何种身份,对我说这一番话?”

      那人细长的眸惊讶地睁大了一瞬,很快又变回了带了点看不穿的笑意的月牙形。

      不待我再说什么,他先直起了身,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到正常的水平,笑盈盈地看着我。
      “好厉害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开始摇他那把描金漆骨扇,问我。

      没来由地,原本安静跳动着的心脏,突然重重撞了两下胸腔,撞得我险些丢盔卸甲。
      自我出葬花谷以来,一路被叫了许多次“小姑娘”,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令我动摇。
      这家伙果然是狐狸成精的吧?!

      见我咬着唇不答话,他轻叹一声,语气颇有些寂寥的味道:“头一次碰上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的女子。莫非是漠北呆久了,在下的魅力已大不如前?”
      我:“……”
      他微微正色,收起玩味的神情,注视着我的双眼没头没脑道:“长安沈氏,家族世代为官,到在下是第六代了。”
      “在下年方二十五,身长七尺八,至今仍未娶,也未有心仪的女子。”
      言毕,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如何?姑娘可满意?”

      “沈……”
      我只觉得这姓氏莫名耳熟,皱着眉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
      “漠北……沈……沈阑清?!”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惊恐地往后连退几步。

      摊上大事了。

      本以为今日后宫里的人都去了清和园。像这般能随意出入太傅书房的,应该是职位差不多的外臣,即便起了冲突,未来也不至于影响到我在宫里的生存。
      怎知此处根本不是东宫里面,而是东宫旁边的凝晖阁——沈阑清沈右相的地盘!

      我在心里连连叫苦,只恨自己来不及好好背下皇城地图,方才那宫女指路也来不及问清,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还叫人家公子……按照这皇宫里的规矩,我理应一见到此人便行礼喊大人才是。
      撞铁板了。

      手心冒出了细细的汗,黏腻地胶着在指间。
      我一边后退一边讪笑:“不知是右相大人,实在多有得罪。是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误闯了凝晖阁,这便麻溜地滚走……”
      眼见沈阑清唇角弧度愈深,我被盯得浑身发麻,转身就想往外逃。

      下一秒,隔着紧闭的房门,有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从书院外传来。

      “我就不信了,今儿宫里剩不了什么人,这沈阑清还能拿其他理由搪塞我不成?今天我非要把他给揪出来替我写信!”
      “你别拦我,又不是不去清和园,晚半个时辰又不会耽误什么事!祭祀都是后宫的娘娘们主持,我急着去干嘛?”
      “你怎么不说你把那臭丫头追丢了!你要是刚才抓住了她,我也不会来这儿找沈阑清!”

      声音越来越近,偶尔能听见低低的劝阻,似是有旁人在劝说话的人离开这里。

      沈阑清挑了挑眉,手中折扇不急不缓地摇着。
      “唉,头疼,这定阳不去祭祀,又跑过来缠着我,今日怕不能善了咯。”
      他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几秒,他歪头看向门口凝固的少女,颜色浅淡的褐眸里暗光流转,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小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刚才不是还怕我怕得要紧吗?”

      以为自己顺利躲过了定阳公主的魔爪。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好巧不巧,她竟然来了凝晖阁找沈阑清。
      前有狼后有虎,天要亡我。

      门外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我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沈阑清,一脸壮士赴死般的表情,用力闭上眼。

      注:“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皇帝用五爪龙,而太子用四爪蟒。飞檐雕刻的图案为四爪蟒,则可辨别出已经到达太子所居的东宫。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有狼后有“狐”!
    360°花式螺旋跪地致歉!真的真的真的太忙了忙得焦头烂额
    希望疫情快点过去,希望能快点忙完恢复正常更新……TUT
    依旧感谢不离不弃的等待!感谢在2020-02-21 00:44:43~2020-04-27 02:3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名名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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