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茕孑立》卧凉天

1、茕茕孑立

　　茕茕孑立

　　文：WHO我

　　她一身嫁衣红胜火，张扬在风中，朦胧的面纱，掩不出她绝美的妆容和张狂的笑。

　　他一身单衣白似雪，沉默在远方，墨色的长发，遮不住他苍白的面孔和落寞的眸。

　　原以为会相守至白头的。却终是渐行渐远了。

　　我们如海鸥之于波涛相遇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滚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似乎就该这样。可他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

　　后来在宫斗中他赢了，于一个料峭春寒的日子登基。百姓还沉浸在过年的欢庆中，天下早已换了主人。

　　世人只知道新皇冷酷无情，年轻有为，重用酷吏，常年发动战争，兴修车船备战。好在政治清明，轻徭赋税不至于失了民心，但暴戾的名号却是坐实了。

　　世人又怎知他当初为了上位勾结权贵自成一党，弑兄杀弟逼宫后独揽大权，又一一将当初辅佐他逼宫的宫廷将相全部斩杀，知道又怎样？只不过再扣上一顶残忍、不忠不孝之类的帽子而已。

　　他从来都不在乎。

　　明为常年征战欲统一天下收复先祖开辟的领土，实际上只不过为了他一个很小很小的妄念。小，却足以折磨得他几近疯狂。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

　　再回到故土，阳光一如既往照耀着茫然的世人，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原在这时，是这片土地的客人；走时，是家人；回来时，却成了陌生人了。

　　宫中再见，恍惚间如多年前，梨花树下，太阳夺目而刺眼，少女的笑容却明媚耀眼得让一切沦为背景，而他的眼里只有她。只是现在一个成了天下的主人，高贵无比，一个则是被当做战俘的亡国之后。

　　她静静地站在大殿，身形瘦削，衣衫褴褛，一如当年眉眼如画，虽是清减了许多，身上自有从小身为上位者的傲慢矜贵，就像充满筋节之美的松竹。

　　宁折不屈。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哈，宁折不屈？可笑。

　　他盯着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极淡，全然没有当初年少意气风发的金属锐气的锋利。她看着他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句死去多年的尸体。

　　他心里猛地锉痛了一下。

　　为什么她总是能这么淡定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就像现在她站在这大殿上，背后望去是她曾经的故土，她曾那么骄傲，现在落魄得不过是一条败狗。没有资格骄傲了啊，有什么资格？

　　“汝可有悔。”他原本想了更多冷嘲热讽的话，心里有那么多的委屈不甘，最后却只问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真是蠢的要命，他想。大概一直以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这么蠢，以至不可理喻吧？

　　她慢慢地笑了，风华绝代，勾人摄魄，道：“汝知吾绝不后悔，何必多言。”

　　不出意料的回答。

　　她好像总是那样。从未把他放在眼里，总认为他比她低一等，就算她曾护他照顾他温柔待他，也从来都觉得他不配。就连她现在作为一个亡国之后、一个俘虏也敢称他为“汝”。

　　他冷笑，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暴虐和悲伤。却依然不顾阻拦伦理道德封她为贵妃，赏她最好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夜夜宿在她那儿，只是每每身边还有其他女子。

　　他目无旁人地和其他女子调笑、嬉闹，完全把她当做一个背景板，她也毫不在意，甚至有时还会评价随他而来的女子：眼波流转，盈盈可掬，很有姣花照水的味道。

　　但大多数时候面对他的奚落，女子有意无意的挑衅示威，她都是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的。

　　“过来。”

　　她坐在窗边发呆，目光空洞仿佛不远处的床幔摇曳，靡靡之音，男人低低的喘/息声，女人隐忍细碎的口申/吟都与她无关。可是她突然听到他的话，声音带着染了情/欲的沙哑，命令她过来。

　　她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又听他说：“音逸坐不住，汝扶着她点。”
　　她轻咬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的神经，垂下眼帘，弯了弯唇，那笑意未达眼底，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乖张狠戾，低低地道：“痴心妄想。”

　　他一下子冷了，道：“汝为罪人，孤没赐死，反允汝安乐生活，汝不感恩戴德，还要忤逆孤的意志吗？别以为孤舍不得杀汝。”

　　她又笑了，用她一贯的嘲讽的语气说：“对，感恩戴德，只能以死谢恩了。汝当然也舍得，舍得让这么个美人依门垂泪坐怀不乱。舍得啊，这女子也舍得陪爱的人演戏，演完了又不知道被遗忘在哪个角落，你们可真是舍得啊。”

　　床幔被掀开，他看向她的目光如刀如刃，要将她凌迟处死。

　　她收了笑，冷冷的，含着清晖的眸自然地对上他的视线，无所畏地道：“汝可以杀吾，可以五马分尸，可以凌迟，但记住是对一个战俘，而且是一个亡国之后。吾的尊严在此不容践踏。汝居然犹豫何必上此自寻苦恼，还是静心思索，下定决心吧。不要再这么幼稚，玩弄这些了，好不好？”

　　他气急没说话，拂袖而去。

　　她怔了片刻不复方才冷酷，又看向床边倚着的女子，微蹙着的眉愈发像极了春日远山，一双眸子强做的平静悄然隐去荡漾出浓得化不开的一片苦涩。

　　她没有说话，默默感受那女子所有轻舟载不动的伤愁。

　　那女子很快调整好，走到她面前低低地说：“陛下不会来了。”不多言，转身离去，徒留给她一室枯败与孤寂。

　　果真如那女子所说，他不会再来了，他走得急，诏书也下得快，不过几瞬她便移到了冷宫。竟是想让她守着这深宫大院，慢慢地凋零在哀默中。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其实她也早就习惯了孤独，不是吗？曾经的时候，她是那个众星捧月的人，周围总是有鲜花掌声从不缺追求者和追捧者。但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心。

　　她一直是一个人。现在也是。

　　她每日与自己为伴，行走在草木之间。意外的越来越念旧，只是每每回忆记忆深处总是彻骨的冷，想来幕幕都是泣血的伤疤。

　　她时时做梦，梦见他与她。从有记忆的七八岁开始，他们的故事，所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事情，都因在梦中被放大了细枝末节，一点一滴汇聚起来就成了让人心碎的回忆。

　　一滴泪溢出，终是支撑不住，巍峨地划落，沾湿了一片枕面。

　　深夜无言，柔情月光越过窗户上抚上她的背，窗外梧桐枝上栖着几只寒鸦，仿佛一句伤感的话时时挂在嘴边。

　　他终是不忍，使她重归贵妃，宣旨那天他去冷宫偷偷见了她，看见她坐在树下石上，阳光妩媚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洒下一小块光斑，就在左眼下，皎皎如明月。他想。

　　许是听到声音，她回头朝他微笑说：“你来啦。”

　　那笑容过于熟悉，以致他一时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只觉得好似当年她也曾这么轻柔唤他，没有半分锐气，只是稀松平常地打招呼：你来啦。

　　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自己的感想如何，只是走了过去，站在离她一尺远处。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望着屋顶上的光，就像池塘里的水波光粼粼。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倦懒。

　　“怎么不用尊称了？”他讥道。

　　她看向他，缓缓地说：“阿一，难道我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吗？”

　　“当初为什么和亲？”这个问题让他如鲠在喉那么多年，他也并非不知道答案，只是想要听她说而已。

　　她回答得很干脆：“因为你无力与邻国王子一争，我亦无法自保，或置国家不顾，所以和亲。”

　　长公主为何和亲，因为他无力保护。

　　他再无问题，她对他也毫无亏欠，算是再无关联了。

　　像是被抽去脊梁，他一下子无力起来，仿佛多年来的信仰毁灭，再无支撑他走过混沌的执念。

　　说起来他与她也不过少年时的玩伴，不过镜花水月般易折。她亦不是待他不好，甚至是因为她，他才拥有了短暂的光。他被当做是母后偷情的杂种，不是父皇的血脉，被冷漠对待，没人承认他的存在，他就是在这偌大皇宫里的一只小白鼠，苟且偷生。她的出现无疑是一束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生活，一切都变好了，父皇承认他的皇子身份，他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了。

　　只是人本贪恋。从未见过光，在黑暗中摸索的蛾子，在发现光时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烧死自己没什么，烧死这个世界没什么，只要能得到光啊，这是一只蛾子对光的贪恋啊。

　　他以莫须有的罪名仇恨束缚了她那么多年，只为填补内心的那一点空洞。

　　他无声地笑了，似是自嘲，自欺欺人的假象，虚幻的温暖终是消散了。

　　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可悲他至今还不能明白。

　　“你心悦我吗？”她突然的问题让他全身都克制不住颤栗，说不出是被看穿的恐惧，还是期待的兴奋。

　　“没有。”他压低的声音里是细小的颤音。“这是□□。你是我父皇的妹妹啊……”年龄只比他大一点的姑姑，他在心里发笑。

　　“嗯，”她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是淡淡地应道，又突然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诚恳的卑微的声音说：“所以我求你，放过我，让我回去或者让我死，给我解脱，我也可以陪他……”

　　仿佛有什么炸开了，脑海里回荡着“嗡”的声音。一片空白。竟再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原本的动摇也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总是被她戏耍，玩弄在掌间。前所未有的暴怒升腾起，寂寥荒原也能因她燃起燎原之火。

　　他的声线也应怒气而微便带着说不出的尖酸刻薄冷嘲热讽道：“真是可惜了，不能如你所愿。孤来之前刚刚下旨恢复你的妃位了，好让你过得舒心，孤也放过你，再不寻你麻烦，可好？”

　　不欢而散。

　　也不再见面。他真的遵守说过的话。不闻不问，就像陌生人。

　　他在初春的时候逼宫当了皇帝，也终在初春的时候被逼宫退位。皇位本就难以坐稳，何况他身上还有弑兄杀弟的污点，他早就明白。

　　所以听闻羽林军包围大殿，迫他交出玉玺时，他仍端坐在龙椅上，，不慌不忙。他确实也好奇是谁能一举拥得朝廷和军事上两方面的势力拥护，压倒性的优势，他完全无力反抗，只能负隅顽抗以卵击石，亲眼看看这个计谋、胆识过人的天才。

　　他一点也不遗憾，他坐这个位子本来也不是为了什么权利，只是为了那个人而已。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惊慌失措？会不会，有点难过呢。又自作多情了。

　　有人进来了，应该是那个操纵一切的天才了，他笑了起来，准备迎接那个人。

　　只是没想到，进来的人是她。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着一身火红，而是穿着极素的白衣，衣袂飘飘，神色凛然高贵仿佛是要拯救苍生的仙女。如果她手里没有拿着那把长剑，如果她眉间没有隐隐的戾气，他真的会以为她是来救他的。

　　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小他一直知道她聪明，宛如那天上的太阳，所出现的地方，所有群星皆黯然失色，沦为陪衬。却没想过她竟如此了得，囚于后宫，仍收得这么多人心，不过一年而已，所有人都倒戈向她，他却半分未察觉。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可她却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用剑指着他道：“下来，汝也配坐这个位置，让汝的血溅在龙椅上，是对先祖的不忠，外姓，何以勇谋治天下。”

　　原来是这样。

　　他真的慢慢径直走向她，神色怡然就像走近心爱的姑娘，而不是死亡。

　　利刃没过胸膛，真的很痛。他微微眯起双眼，想起以前他总是被欺负，也总有一个鲜衣怒马的女孩儿挡在他面前，将欺负他的人损的体无完肤。她是他的保护神，是他的一切没有了她，那他的世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失去了她的话，会比这更痛吧？

　　她猛地抽剑转身，鲜血霎时喷射出来，溅落开在白衣上成为妖冶而美丽的画。

　　他拉住她的衣袖，也支持不住倒下，他想，他是清楚什么了。

　　不顾她的诧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拉近至唇边，恶狠狠但又虚弱地说：“你给我听着，不管你信不信，但……我想，我是爱你的。我很庆幸是外姓，这样我就有资格吧……”最后几个字几乎破碎如蝶翼般零落。

　　她半搂着他，俯着身子，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才小声而又坚定地说：“我相信你的爱。”

　　她眼角是殷红的，平添几分妩媚，目光却悲哀涣散。

　　站起来后她就不能再表现出对他的一分留恋，一分痛苦了，她只能以胜利者的姿势去傲慢尊贵地宣布：外姓已除，国运当鸿昌。

　　他也不过是先帝为她埋下的一颗棋子。

　　她也不该有多余的情感的，可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小女孩儿，她威风凛凛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么霸道而又悲哀到极致的痛苦。她的小跟班死了，不知所措，痛哭流涕的反而是她这个侩子手。她哭得撕心裂肺，浓重的血气从喉咙一直蔓延上来。

　　我相信你的爱，她默念着，跌跌撞撞向外走去，身后一片枯败，再无值得她留恋。

　　她登基那天意外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接连不断，像是谁流的泪凝结。

　　她的亲信在一处破败的亭子里找到赤脚冻得发抖的她，望着一株梨树上零落的白色花朵。这个尊贵威严的女皇突然涕泗纵横，泪眼婆娑，哭得像个孩子，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而痛苦不已的孩子。

　　确实弄丢了，再也找不回了。

　　她又是孑然一身了，心碎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