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罕九

2、一

　　1925年
　　“子宁，见字如晤。距上次余回信不过月余，便盼子宁回信至今，今日收信，喜不自胜。别后至今已逾两年。白云苍狗，余感慨万千。家父身体每况愈下，日前修书，望余早归。今兄顺利毕业，已购置船票，不日将同张伯返乡。预期八月廿一日，即七月初三达。
　　——兄，放
　　五月十三书”
　　坐在桌前的男子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手中的钢笔，眉头紧锁。约莫半个小时，男子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现在门口站了许久的老人。老人身穿一件长衫，外面套了一件短褂，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挂着笑，十分和蔼。这副装扮与周围的物品风格差异甚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抬手敲了敲门，轻唤：“少爷”。男子抬头，对着老人微微一笑，敛起了刚才的情绪，语气轻快“张伯，怎么了？进来吧。”
　　张伯走到桌前，“少爷，怀特先生刚才差人送来了一些东西，您是现在过目还是？”
　　男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起身穿上挂在椅子后面的西装外套，叮嘱张伯“东西我回来再看，桌上的信等一下出去寄给陶安，有个聚会，晚些回来。”说完拍了拍张伯的肩膀，出门了。
　　得知程启即将动身回国，他的酒肉朋友们撺掇着程启的恩师在他家里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此刻这位老师屋外雅致的庭院里年轻男男女女们正围在一起打闹谈笑，屋内一楼也被清理布置成了一个舞池。而这场欢送会的主角却在匆匆赶来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拿着酒杯，眼中含着些莫名的情绪，面带微笑看着这为他布置的一切。
　　“程，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里呢？英国比中国好多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金发碧眼的男人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慢慢走向在角落的程启。
　　“约翰，这话可不像个英国绅士说的，倒像是街边没有涵养的流氓。”
　　约翰笑了笑，“你我之间一直都不用那种让人不自在的交流方式，不是吗？”
　　程启饮尽杯中酒：“那里，有人需要我，我也...想打开那个的盒子。”
　　“我不比你那个小弟的盒子吸引你吗？”约翰直勾勾地盯着程启的眼睛“你的小弟知道你觊觎他的盒子会怎么想？作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
　　程启慢慢靠近约翰，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摩挲，带着笑意轻轻开口“不是觊觎，是好奇。而我对你，不好奇。”因为压低音量而显得有些低哑的声音比平常显得更有磁性一些，加上耳朵上温暖柔软的触感，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就让约翰脸颊有些泛红。
　　约翰倒是不介意程启这样说，反而厚脸皮起来“你对我不用有好奇，像我对你一样，偶尔有兴趣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几个穿着华服的女子打断了“程，约翰，你们在角落里做什么？”“今天程可是主角，为你办的欢送派对，你不可以一直在这里哟。”其中一位红裙的小姐盯着约翰红了的耳朵，眼中带着狡黠开口“说不定程和约翰有一些私人话题要悄悄说！”小姐们听见这话纷纷笑了起来。
　　程启脸上始终挂着笑，等小姐们笑声稍微收敛才开口:“那小姐们觉得我现在应该在哪？我愿意听从美丽的小姐们的指示。”
　　红裙小姐伸出手，仅食指轻轻搭在程启肩膀上，慢慢滑过程启的肩膀，胸膛，一路行下停在衬衫与裤子的交界处。过程中她一直观察着程启脸上的表情，程启也无所谓被她盯着，她乐意看也就大大方方让她看，表情始终不曾变过。那位小姐停顿了一会儿后抬起手拉住程启的手腕“那，跟我走吧。”二人向周围的小姐们还有约翰点头示意后，程启就任由红裙小姐拉着走开了。
　　小姐拉着程启在穿过人群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女神克瑞斯汀的邀请，哪里我都甘愿。”
　　克瑞斯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如果你不是个中国人，倒还算是有魅力。史密斯先生在里面等你。”说完转头离开，背影潇洒。
　　程启正了正自己的领结，敲门。“进来。”他深呼吸两次后推开门，房间里的男人并没有看他，反而一直盯着角落里的蓝釉金边压花蛇纹龙瓷瓶，神情严肃。那是程启两年前回国探亲时从中国带回来给这位老师的礼物。这道光年间的官窑物件瓶身蓝黑，上面压有龙纹，瓶口和瓶底饰有金边，显得贵气且内涵，英国人素来是喜爱这些东西的。
　　“咳......”程启搓着手干咳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后开口道：“史密斯先生，您找我？”
　　史密斯转身端坐在了书桌后面的椅子上，但是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示意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自己对面坐下，一脸严肃地端端凝视着略微有些局促的程启“你应该知道你是唯一让我自豪的中国学生。”说完这句话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约莫能夹死一只苍蝇。他还没等程启开口，继续说道“在英国你能拥有优渥的生活和远大的前程，回去你必定会陷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程启是史密斯带的为数不多的亚洲学生之一，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用了两年修完了普通人四年才能修完的机械工程，后面两年又从经济学专业中毕业。当然，学校只授予了他经济学学士。毕竟，尊贵的大英帝国高等学府是不乐意为一个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破例的。
　　他收起了脸上一贯的微笑，认真地看着史密斯先生的脸说：“先生，中国有句古话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您应该也知道，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受到的尊重就像中国在世界上受到的尊重一样——只是口头上。况且，那始终是我的家，我了解中国的市场情况，知道他们缺的，正是我擅长的，这是上天的馈赠。我并不是一个爱国者，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利益是我回国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有家人。”程启是感谢史密斯的，他给了程启足够多的重视许多欧洲人在学校才有的机会，他给了程启许多欧洲人在学校才有的机会，可以说他在某个层面上缔造了现在的程启。
　　史密斯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把头转向那个精美的瓷瓶“我知道自己始终会被你说服，现在我只能祈祷主保佑你了。你左手边书架上的那本圣经是我给你最后一件礼物。拿上它，然后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