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雨楼夜谈》妖雨楼

39、第十三夜（下）[最终章]

　　立冬，神武殿大宴。
　　张华被天子召见。一曲吹奏完，四座唏嘘感动，连天子都忍不住下座搀扶张华起身。
　　天子说：爱卿的笛声朕听完神魂不定，三月不知肉味。爱卿真乃神仙也。
　　盲人张华摇头：此乃天子不曾听过真正的仙人之乐。臣山中偶得所闻，极乐欲死，才知道世间凡夫之不及。
　　天子喜出望外：那你带我去，我也要亲耳听听那仙人之乐。
　　张华摇头：陛下听不得的。
　　天子一怔，须臾恻然：大胆奴才，你的意思是，你听得，朕竟听不得？
　　张华黯然许久，慢慢点头：陛下可以这么以为。对天子，臣不能不诚实。
　　天子大怒。四座的文成武将更是群起攻之，各个对嚣张无礼的盲乐师恨之入骨。
　　天子下令，若想保全性命，三日之内，张华务必带天子及下，访到仙人。

　　三日后，张华全族以忤逆罪腰斩于市。
　　张华的老母白发凌乱，只来得及抬头问：
　　“蔚文，你何苦缄默不言啊？”
　　张华泪流满面：
　　“母亲，我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能去做明知是错的事情。”
　　七日后，有人半夜看见一个白衣人在刑场徘徊，他俯身抓一把泥土，幽幽的呜咽许久，然后飘然不见。
　　杀了张华，天子的怒火烦躁却越发厉害。内庭拷问张华的仆人，终于知道他在山中的奇遇。
　　天子号令，搜山，放火。一定要把那仙人找出来。

　　季子一觉醒来，袖上泪痕未干，抬头却闻到血肉烧焦的气味。它走出山洞，看见山那边红光冲天。无数山中生灵死魂在热浪中发出沉闷的悲鸣。
　　那些怨恨扑面而来，穿透季子的身体，锋利冰凉。
　　季子愤怒了。它背起空蝉，光脚向山那边走去。
　　天子在承露台上，脸色阴沉的饮着酒。山那头的烟灰吹来，落在他的龙袍上，居然是烧焦的骨渣。
　　天子觉得很寂寞，人生视听饮食这么久，居然是一片空白，不曾得到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天子从骨子里嫉妒张华。
　　天子觉得自己是醉了，因为风居然忽地转变了方向。送来泥土和鲜花的香味。承露台上的栏杆生长出枝桠，长出一片片绿色的叶子。
　　一个抱琴的人飘扬而来，容色倾国倾城，姿态举世无双。
　　长发飞扬的季子走上前，面沉似水：
　　“你不是想听琴吗？我弹给你听。”

　　季子席地，闭上眼睛弹琴，把心中的怨恨悲伤以及所有的心情在琴上一泻千里。它胡乱的浮现无数往日的映画：
　　鲜血。白骨。月夜。七叶草，八公山。一朵花的开放和凋零。
　　凌乱的皮毛。松风。躯体，嗥叫，汗水。
　　小玉。张华。它的爱人。
　　他的呼吸，发丝，他的手指，和他的眼神。
　　季子想起了那些片段，那些欢爱和缠绵，那些欲罢不能，那些恨不能化为水化为火的流年。
　　季子想起了死亡的恐怖，无止境的黑夜，心要跳出胸膛的激烈。骨肉分裂的痛苦。
　　在一片黑暗中，它奋力奔跑，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红光追来。冷热失去了差别，生死模糊的了界限。
　　味觉，视觉，听觉，嗅觉……以及一切之后的心境都消失了。
　　天地间居然空荡荡的，无一物，甚至无我。只有一对光球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弦陡然全断。
　　季子它睁开眼睛，心口怦怦乱跳。它发现眼前熟悉的人间已经不见了。
　　天幕低垂，乌云层层浓卷盘旋，时而闪电雷鸣。山岳平地而起，喷薄流火。泉水从地面冒出，无数的草木在大地上疯长。王城的建筑被拱起的树木坍塌。帝都的人类撕碎自己的衣服，匍匐裸体奔行，变成了野兽。季子所在的承露台只剩下一柱一方，旁的地面全部塌陷，变成了一个方圆百里的大湖。湖边蔓生着朝颜，蒲公英，杜鹃，红叶。
　　天上飞鸟身长数丈，翱翔而过。水中波光淋漓，竟然浮沉龙的身影。
　　季子心胸间回荡无数英气犹未解释，踟蹰间，从天幕深处飞刺出一道蓝紫色闪电，带着流焰飞星，直直朝季子胸口刺来。季子躲闪不及——
　　空蝉一跃而起，挡在季子胸前。电光撞上琴面，炸裂粉碎，发出浩大的响声，大地随之猛烈地震起来。强大的气浪将季子掀飞，季子一头栽进湖水中，沉向幽深的黑暗。
　　季子失去知觉。

　　季子醒来，头痛欲裂。他躺在一片薄雾中。小玉在自己身边打坐，怀里抱着一个拂尘。
　　季子起身就去摸琴，空蝉已经不在了。小玉回头看着他一举一动，面上似悲似喜：
　　“季子，你醒了？”
　　“小玉？方才的一切……是梦吗？”
　　小玉苦笑：
　　“季子，浮生才是梦。如今你已经修成了。还去纠结真伪做什么？”
　　季子迷惑了：
　　“小玉，你到底是谁？”
　　小玉摇头：
　　“季子啊季子，你可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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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间，有一物千年一生。有人称之为魔，有人称之为神。
　　天兵奉旨巡游八荒，屠戮妖物，为的就是扼杀此物的诞生。季子便是那物。
　　季子当年化生，流出的眼泪落进泥土，被一颗种子吃了。种子含住了季子一段心魂，生成一棵通灵古木。这神木就是空蝉。
　　琴人合一，季子归位大方。便将成为天地之外的神伟。

　　小玉说完，见季子面无表情，不由苦笑：
　　“我知道拦不住你。也杀你不死。你再天真，终于还是要长大，生出爱恨心，起来生杀意。季子啊，从今以后你可以随心所欲的造化这天地了。”
　　季子问：
　　“造化天地有何用呢？”
　　“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季子疲倦已极：
　　“我只想做一把空蝉，和张华一起，过山中的日子。”
　　小玉摇头：
　　“无论如何。去不得往，死不复生。无中虽能生有，逝去的到底不会再来。同样的梦，做不得两遍。”
　　季子哈哈大笑：“是啊，是啊。”
　　大笑之后的季子神色浮现一抹苍凉。它伸手结印，御风为刃：
　　白光一闪——已经斩下自己的左手，血淋淋的落在地上。顿时化为一杆三丈文龙纯钢鎏金麒麟耳长枪。
　　“小玉。我今生再也不弹琴了。”
　　小玉捡起地上那柄后世传为【季子断心】的神枪，叹气：
　　“这天地间的至宝就放在我这里吧。季子，你如今更要去什么地方呢？”
　　“回山林。做妖精。”
　　季子走到迷雾的边缘，突然混沌间风雨大作，扑面将季子凌乱个透湿，长发飞扬。
　　它固执的向前走着：它借着自己招来的风雨无声的痛哭，满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随着抽搐一跳一跳。每走一步，季子伤口的血就在地上滴落成一朵红莲，发着幽幽的光华。
　　小玉在他身后大喊：
　　“你已是天地间的至威神了，还怎么去做什么妖精啊……”
　　季子消失在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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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子找到了一个荒废的酒窖，里面的黄酒藏了多年，味美意醇，提一瓶在手，边行边饮，已然半醉。
　　深秋了，山林里青红黄叶叠加，如同一簇簇彩云环绕，天高，飘着闲云。
　　都是看一会儿就会想发呆的景色。
　　偶尔还会想到从前的日子，然而刻意或是无奈的，已经都记不清楚了。
　　如今的季子再也不变化女形。也不再想去往红尘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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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发呆久了，人就忘记了身边的事情。
　　所以当季子回过神来时，巡逻天兵已经拨开树丛冲了出来，与愕然的季子面面相觑。
　　季子含一口酒，吞咽不得。杀红眼的天兵陡然见到这散发白袍之人，也是一惊。
　　看见天兵手上的神兵还滴着鲜血，季子皱眉，脸色就有点难看了。
　　瞬间，天兵纷纷放下神兵，匍匐在地，为季子行大礼。
　　季子漠然的跨过他们，径直走去。待他走远，天兵才发现神兵上长出海风藤蔓，与大地纠缠，再也拾捡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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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子走到山崖下，伸了个懒腰。忽地，一道白色的光影从草丛中飞出来，扑向季子。
　　呼。
　　尖利的爪子抓破了它空荡荡的左衣袖。那物落地，却是一只浑身发抖的小狐狸。正用怒恨的眼神瞪着季子。
　　“干嘛？……”正说着，季子看见了小狐狸身上的血迹。
　　不远处，是被杀死的数只成年狐狸的尸体。

　　“以为我是他们一伙的吗？”季子看看自己的人形，苦笑。
　　它脱下身上仅有的白袍，裸露身体。裸体的季子感到自己每寸皮肤都在呼吸山林中的空气。
　　它微笑着，发出强光，光芒黯淡后，顿成一头丈雪狐。浑身没有一根杂毛。
　　这只巨大的狐狸盘在山石上，目光温柔，周身笼罩着祥和的气息。小小的狐狸看见了神兽，满心的委屈和恐惧顿时化为悲伤，它呜咽着，扑上来，拱进季子怀里揉蹭不止。
　　季子默默的用尾巴团住它，由它哭叫，累了，睡着。

　　季子用嘴衔着衣裳，包裹好睡熟的小狐。
　　小小的狐狸在季子的袖子里窝着，蠕动了一下小小鼻息。
　　季子看久了，泪眼惺忪，却笑。季子小声说：

　　走呀，飞廉，我们回家。

　　影妖寂寞的声音，冷冷地落在夜空中。
　　白绫束起的手腕正被高高拽起。故事结束了，时间到了。莫道宁在一旁催促。
　　“不要走，能不能不要带他走。”易阳扑住已站起身的莫道宁，苦苦哀求：“他是我的影子啊！我和他是一体的，你不能带他走！”
　　“他走了，对你只有好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人妖终殊途。”莫道宁轻轻拨开易阳的手，“他跟我走，未必尽是坏处。他要说的，都在故事里了。听过了这么多故事，你不应该听不懂这个故事。”
　　被推到一旁的易阳只得眼睁睁看着莫道宁带着影妖消失于空气中，“不，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你的飞廉，我不是…”
　　影妖最后的回答，回荡在耳旁。

　　我和你，不，我和你的前世，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