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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二夜(下) ...

  •   “你怎么不去应付那人。”赵砚自顾喝着酒,目光没有搭上后几步进来的承先。
      “他确认琴还在的话自然就会走了。”承先笑笑,挥了下摆坐下。
      “你知道?”
      “我虽是很久没有出过这院子,却也知道这期间各种来人的身份,方才那人分明是宫里的行头,瞧着行为又是个个中高手,进来看了眼琴却不在意。不是你皇兄派来探查你行踪的又是谁?”
      赵砚哈哈一声,仰首饮了手中杯酒,“你若去了殿试,必是当朝三元及第。”
      承先笑笑不说话,男子又道:
      “我很好奇,若来的是男子,受檀姬所困自是绰绰有余,那要是女子呢?”
      赵砚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大有一问是不是他亲自出山的意思,后者却是一笑。
      “世间万物,凡美者动人心魄,定力不足者,或生贪念,或起艳羡嫉妒之心,男子女子亦然。只要是动了念想便易被人控制,思绪混乱以致丧失心智。人之需索何以穷尽,所谓无欲无求,实则难矣。”
      “若真有不为所动的人呢?”
      “还没出现,”承先淡淡道,随即转过头来,淡笑道,“在赵公子之前。”
      “啊,这样啊。”赵砚摸了摸鼻子,调侃道,“那承先你,要如何处置我呢。”
      承先没有说话,他像是真的低头思考了很久,随后走到橝琴前,虚空抚了抚琴身,旋即淡笑道:“再过三天吧,三天后,我再告诉你。”
      承先既然不说,赵砚也乐得等,他有太充裕的空闲呆在这里,朝歌夜弦,饮酒赋诗。那日承先的话是不是一个玩笑已经不重要,或者说这个当朝的二皇子,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回去。
      “承先啊……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才发现,我其实,不是来取琴的。”
      “那你来做什么,鼓琴给我听?”承先负了手,看着廊上新垂的木笼里——赵砚要白墨去城里顺便带来的云雀。
      “我来见一位知音。”
      承先没说话。
      “我想了很久……到底是怎样的执念,至于一个人把生命以至所有都交付进去。”
      “可当时的你,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承先笑,并不急着回答。
      “所以那时候的我想,哪怕是抚一下那张琴,也是好的。”
      “竖子无志。”承先调侃地说着,目光毫无变化。却感觉这数十年来平静麻木的内心,头一次起了波澜。
      ——如果说我这是为了琴乐而交付生命出去,那么只为了抚一下琴而搁置所有赶赴过来的你,又是怎样呢?
      ……知音,知音。
      “所以横竖我是赚到了,你要怎样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
      青衫人笑,第一次在人前笑得这么爽朗,坦置心脾。

      主仆俩这一住已是一个月。
      秋近的时候山里开始落雨。赵砚立在栏边看雨水从屋檐串成珠子落下,沾了淡淡的光华,像极了微风吹动的琉璃帐。
      “赵砚。”
      这许多日来承先都喊他赵公子,这忽然来的一句使得赵砚有些惊讶,他回过身,由着承先继续说了下去。
      “我本以为见不到真正目空一切的人,那些人或觊觎橝琴音色,或充溢名声利欲于眼底。赵公子无欲无求,心胸广博,音律造诣更是前无古人,是为世外真名士,得知音若此,实为我幸。”
      赵砚忽然觉得这几日最牵挂的事情又一次开始冒出来,他轻喊一声承先。
      只是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对方微微一笑,形体在一瞬间隐隐约约,竟是看不真切。
      “只是遗憾,我不能亲自为你行一曲‘高山流水’。”
      承先淡笑着,一个转身,赵砚的眼前便一片朦胧。
      “承先,你——”
      “赵砚,我以檀琴付你,万望珍之。”

      赵砚倾身过去,却是扑了空。他望着虚空了的正堂很久很久,忽然就这样慢慢跌坐下来,半晌没有说话。
      ——三日前承先的那番话,竟是这个意思么……
      你苦苦等了能托付檀琴的人这数十年,终于耗尽精魂,放心而去……
      “明知我此行是为取琴献与当朝太子……你这番托付,何苦来哉。”
      赵砚苦笑着摇头,少年听见声响赶了进来,颤声询问着也没有得到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青年怔怔望着白衣男子消失的地方,淡淡道。
      “白墨,你去准备一下……明早起程返京。”
      赵砚在少年的搀扶下起了身,随后挥挥手,想要一个人静静。
      少年应了,默默退下。

      午夜的时候,雨仍在下。
      赵砚终究无法入眠,他淡淡看着窗外静默的夜,平生第一次希望他其实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橝琴还在案上好好放着,而之前那个谈笑风生的白衣男子,确是真的不在了。
      却听得窗外清晰的突兀声却打破了弥久的沉寂。
      女子的呼救,一句一句,从淅沥的雨声里隐隐传来。
      他腾地起身,掀了盖披便往外走去。
      白墨听到动静,赶过来问道公子怎么了,赵砚说:“你可听到有女子呼救?”
      白墨怔然,摇摇头。
      可那柔弱的声音便如琴上铮铮的弦,徘徊不去,清晰非常。
      赵砚也不管白墨听没听到,直觉那声音是从林子深处传来,“你往东去,我俩分着寻,听声音是个的女子,许是遇到困难,务必要赶到救之。”
      白墨虽不知事情原委,也明白耽误不得,当下应了后两人便分头去寻了。
      只是这一找,便找了半个夜晚。
      赵砚深信他是循着声音的源头赶去的,越往前行声音更是越加清晰,就在他认为前头就是的时候,声音忽然停了,他四下望去,一片寂然。
      “姑娘——姑娘你可听得到?”
      无人回答。
      他还打算再往前走,却被白墨的远远的一声叫喊牵住了脚步。
      “公子——公子快回来——”
      等赵砚再赶到古宅的时候,惊愕的眸子里映满了火光。
      炙热到忽视大雨的火焰,还有断木被烧裂的声音,直霹到他心里去。
      “白墨找不到那姑娘,赶回去找公子的时候,没想——”
      少年望着怔了的男子,喘着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雨这么大……为什么……
      “公子可有找到那姑娘?”
      “没……”赵砚说了一半忽而住口,他蓦然望向宅院深处,“橝琴!”
      少年以为自家公子舍不得那琴,安慰道,“橝琴该是毁了,可是公子得以获救,实为万幸——”
      “不,”赵砚的语气里是难有的惊诧,“是檀姬!”
      白墨有些不明所以,“公子?”
      是……檀姬,那女子,是檀姬啊……
      赵砚的眼里忽而涌满悲戚,他望着还在销毁的古宅缓缓瘫坐了下来。
      檀姬虽然从未说过话,但他知道,那该是她的声音。
      她故意把他两人引开,确认两人安全后,决然自焚。
      连着这古旧的宅院一起,连着与书生两个朝代的记忆一起。
      檀姬不能离开琴身太远,没有出过宅院的她,要引得两人险些下山,估计也是耗尽了精元……
      “白墨……你去歇息吧,我还想再呆呆。”
      “可这还下着雨……”
      赵砚摆了摆手,少年终究没有再问,默默退到一旁。
      赵砚从午夜站到东方破晓,直到眼前的废墟渐渐冷却了温度,灰烬被连夜的雨水打散,晨风掠过,一片虚无。
      “檀姬,谢谢你成全。”
      昔日的承宅,终究一片寂寥。
      那有灵性的橝琴,陪了主人这许多载,也终究是跟着去了,既归尘土,烟消云散。
      少年上前,压抑住焦虑,“公子,太子那边——”
      赵砚不语,躬身拜了三拜,带着少年渐渐走远,只是那回去的方向,再也不是京都。
      很多年以后,叫白墨的少年为自家主子轻轻捶着肩的时候,看着他放在案边不经意间轻轻起挑的手指,终于明白,很久很久之前,这个热心音律的男子,为何那么轻易地就放了手。
      檀姬的忠诚不渝,断了公子回京的退路,也成全了他一直以来的忧扰。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自家主子的琴声了,少年有时候也会这么感慨。不过,只要那人像这样不自觉地捻挑着手指的时候,白墨总觉得眼前回到了当时光华流泻的厅堂,那个深情妩媚的女子轻踮着脚翩然起舞,耳边弦音铮铮绕梁不绝。
      少年默默想着,哪怕是当年的宫内,也是不可能会有这番激荡人心的场景的吧。
      ——只是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山野林间隐居了很久,不知道这青山外的尘世,早已是另一片江山。

      赵宣定二十七年,太子即位,大赦天下,定都昌,改国号庆。
      赵宣正二年,蛮族侵都,王三万兵士竟不战而退。昌都陷。
      赵氏七十一人连带皇室亲眷皆受屠戮。唯二皇子一人隐逸在外,终得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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