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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世的神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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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杏妖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眼儿朝里看。
这里是百里朝浮罗山下的一处私塾,寒舍独窗,书声朗朗。在一堆小萝卜头间站着一位麻布青衣的十四五岁背影清瘦的少年,此刻正在背书:“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
“不错,”夫子高兴的眯了眯眼睛:“君同背得很好,你们都要向君同学习。”
那少年孤高的背影似乎并没有因为夫子的夸奖而有所触动,可杏妖却看见他得意的抵了抵脚尖。
“有趣,”杏妖舔了舔嘴唇乐了:“高高在上的神君变成凡人,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爹爹!”
许是五百年没有见过神君导致杏妖意乱情迷鬼迷心窍了,她居然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小萝卜头,或者是察觉了,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爹爹!窗户外面有一个奇怪的大姐姐在偷看!”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喊着,冲进私塾抱着夫子的大腿就往出拽。
“小玉,别闹……”夫子无可奈何的低声呵斥,推开窗户,走到门口和趴着窗户上的杏妖面面相觑。
“咳,这位姑娘光临寒舍,敢问何事?”夫子皱了皱眉头,措辞虽然礼貌,声音却很严肃。
杏妖镇定自若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站直了身子,说:"吾乃杏仙娘娘,今日是前来收徒的。”
听说杏妖是“杏仙娘娘”,这凡人夫子却并不为所动,反而厉声问:“有何证据?”
“你问我要证据……”杏妖嘀嘀咕咕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莫磨蹭。”夫子双手抱胸,一只手还握着戒尺,一副“我看你接下来还怎么编”的样子。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杏妖无可奈何的揉一揉眉心,她一扬手,夫子手中的木头戒尺“噗噜噜”开出了一串鲜艳的桃花来,扒着窗户往外看的少年们一个个都傻眼了,连站在当中的于君同也意外的挑了挑眉。
这还不算完,最后夫子头上的木头簪子一前一后“噗”、“噗”开出两朵花的时候,整个私塾的学生都哄堂大笑了起来。
连于君同也笑了。
神君笑了……杏妖想着,她没空去管涨红了脸的夫子,只是痴痴的望着于君同。
于君同本来和他的同窗们一样乐不可支的看着窗外,却猝不及防的撞进一汪春水融融的眼波中,那是一双凡间女子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妩媚、深情而大胆的眼睛,于君同被这样看着,脸一下子就红了,在一片哄堂大笑之中,他移开目光掩饰性的捂住嘴咳了一下。
“肃静!”夫子恼羞成怒:“成何体统!”
学生们赶紧灰溜溜的回到座位上坐好,只有于君同还严肃的站着,假模假样的,装作他没有笑过似的。
“君同坐。”夫子严肃的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尊严总算是挽回了一点点。
处置完学生,夫子回过头看着杏妖,发现自己还握着一串桃花时赶忙扔掉,他清了清嗓子:“仙子神通广大,却又为何要戏弄于在下?”
“在下冤枉。”杏妖眨巴着大眼睛:“是你非要我证明的,我提醒过你了。”
于君同坐在座位上,举着本书,好像在温书,耳朵却长着翅膀听着窗外的对话,他的余光偷偷扫视着那抹倩影。
她真可爱,他想。
“咳,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在下听闻仙子事前说,是来收徒的?”夫子的态度变得恭敬了一点。
杏妖捋平袖口,腰背微微挺直,总算想起维护一下自己身为“得道高人”的面子,她颔首道:“正是。”
“不知仙子是看上了在下的哪位徒弟?”夫子恭顺的问。
“就刚才念课文那个,”杏妖遥遥一指:“我看上他了。”
因为杏妖这古里古怪的“看上”一词,私塾里的男生们再次哄笑起来,还有人戳于君同的胳膊:“喂喂,君同,仙子说她‘看上’你了~”
“不许!”突然间,小姑娘大叫道:“不许你看上君同哥哥,君同哥哥是小玉的!”小姑娘上前几步拍开杏妖的手。
“放肆!”夫子赶忙把傅玉拽了回来:“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虽然嘴上骂的是小玉,实际上却意有所指。
于君同被闹了个大红脸,他很不自在的别开脸:“多谢仙子美意,但是在下要考取功名。”
“真是的,不放出点猛料来,我就不是五百年道行的杏夭儿。”杏妖暗自嘀咕,她正色看向于君同,严肃的问:“真的吗?哪怕你不和我走的代价,是祸及这里所有人的性命?”
此言一出,闹哄哄的私塾一下子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于君同皱了皱眉头:“姑娘何必危言耸听?”
“你知道你是谁吗?”杏妖看着于君同,虽然声音故作深沉,眼神却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被这样一双眼睛一看,理直气壮的于君同居然愣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我是于君同。”他说。
“跟我走吧,不跟我走,你难及弱冠。”杏妖循循善诱。
“于君同无惧生死。”于君同振振有词。
“那么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杏妖心里暗骂,这个难搞的死脑筋。
“为了定国安邦。”于君同眼睛亮了起来,夫子在旁边说了一声:“好!”
“你觉得跟我修仙又是为了什么?”杏妖觉得自己像拿着一把小米一点一点逮麻雀的大婶儿。
“为了……”于君同有点迷惑,他不确定道:“为了独善其身?”
“错!”杏妖说:“是为了除魔卫道!忘了你先前看过的圣贤书了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除魔卫道?可我只是一介书生……”于君同毕竟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听到这样煽动性的话语其实已经有点意动了,但是固有的思想礼教却阻止着他的步伐。
“三日后,魔军过境,万望诸位好自为之。”杏妖深深的看了于君同一眼,转身离开了。
杏妖走后,静谧的私塾一下子炸了开来。
“魔军过境啊,真的假的?”
“可是仙子不会骗人啊……”
“什么仙子,我看就是妖怪,妖言惑众……”
“你不是本地人吧?杏仙娘娘在浮罗山很有名的。”
于君同怔怔的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一本书,但是他根本无心去看。刚才,就在刚才,他差一点就冲着那个背影喊出:“等等,我跟你走。”了。
于君同是个孤儿,被遗弃在傅夫子家门口,除了名字与生辰八字,于君同对他原本的家庭一无所知。他和傅玉青梅竹马了十几年,感情十分的要好。夫子甚至暗示过,待他中了举人,便把小玉许配给他。小玉幼时便没了娘亲,被傅夫子娇宠的有些任性,不过于君同觉得这没关系,他理应报答傅夫子一家的养育之恩,照顾小玉一辈子,也是应该的,直到今日……
直到他看见了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嘿!君同,你怎么魂不守舍的?魔军过境哎,不知道会不会打到浮罗山脚下,不过我觉得不用担心,保护我们不就是杏仙娘娘的天职吗……”于君同的同桌推了他一下。
于君同闻言,眉头锁了起来:“你指望一个弱女子去保护你?”还觉得理所当然。
“弱女子!”同桌夸张的重复了一遍:“你别看那仙子长的小,我爷爷的爷爷还在的时候,她就在了。”
于君同听说杏妖比他大上那么多,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他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
按理说,魔军过境和浮罗山的百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因为一般情况下浮罗山都有杏妖的结界守护着,大魔小魔都进不来。但现如今是“二般情况”,杏妖受了重伤,她的结界无法笼罩整个浮罗山了,只能护住山顶的一小片区域。
于君同是被小玉尖锐的哭声吵醒的,他朝窗外一看,乱哄哄一片都是人们逃窜的身影。于君同赶忙向小玉和夫子的厢房跑去,接着他便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忆第二次的场景。
夫子倒在了血泊中,脑子少了一半,一只眼珠掉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淌了一地。小玉抱着一把开满桃花的戒尺,在戒尺金色光芒的笼罩之下哭的声嘶力竭。
是她,小玉还活着,是因为她。可为什么夫子……于君同转头,就发现夫子早就把那只开了两朵桃花的滑稽桃木簪换了下来,现在插在尸体头发上的是普通的木簪。
“小玉,那只开花的簪子在哪里?”于君同拉起小玉的手,焦急的询问,可小玉只会哭,一边哭一边打嗝。
“得罪了……”于君同嘴上默念,快速翻找着傅夫子的家当,终于在一个垃圾桶里发现了散发金色光芒的开花桃木簪。
“爹爹嗝、死了、嗝怎么办?”小玉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的问。
于君同其实也很害怕,但是他是男人,只能保持镇静。于君同深吸一口气,压下颤抖的嗓音,握紧桃木簪,说:“我们上山,上山去找杏仙娘娘。”只是因为一把开花的戒尺就保住了小玉的性命,说明杏妖本人身边一定是最安全的。
于君同拉着小玉的手往山上冲,小玉吓得腿软跑不动,于君同只得背起他往山上跑。
于君同知道寻找“杏仙娘娘”的庇护,浮罗山下的百姓显然也知道,大家携家带口往杏仙娘娘庙里冲,造成了山上人满为患。
魔鬼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哪里人多哪里人肉更肥美,于是百姓们在跑到半山腰的时候,遭遇到小魔头们的截杀,一时间山路上尸横遍野,血水顺着溪水淌下去,犹如人间炼狱。
于君同两股战战背着小玉握着桃木簪与魔鬼对峙,魔鬼长得像一种巨大的昆虫,脸上是昆虫的口器,全身乌紫青肉虬结,还长着一对蝙蝠翅,只会嚎叫,不通人言。他们围着于君同和小玉打转,试探着往近靠,可是在接触到金光的时候又像被烫到了一样快速闪开。
于君同冷汗直流,因为他发现这金光每次触发都会比上一次暗淡一些,迟早有一刻法力会被耗尽,到那时候……于君同想起了夫子死时的惨相。
他不由得大声的喊:“杏仙娘娘!杏仙娘娘你在哪?我答应做你的弟子,求求你救救我,救救小玉!”
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有周围百姓逃窜惨死的声音和魔鬼桀桀怪叫的声音。天色已经开始发亮,魔鬼并没有褪去的迹象,百姓开始向山下逃窜,一切都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金光在太阳光出来的那一刻终于耗尽了,魔鬼向于君同和小玉扑来,于君同绝望的闭上眼睛,眼角滑过一滴泪。
紧接着于君同被撞飞了出去,滚了几米远卡在一棵凡间的杏树上,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有一个血糊糊的身影握着一把木剑在和魔鬼战斗。那人的头发,脸,衣裙上全是血,看不出来原先的模样,只有一双蜜黄色的眼睛露在外面,她见缝插针的瞪了于君同一眼,扯着嗓子大喊:“愣着干什么?跑!往上跑!”
于君同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赶紧背起昏过去了的小玉往山上跑,血衣人一剑结果了魔鬼,护着于君同一边往山上跑一边撤退。
山顶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颗巨大的杏树,杏树的从树冠开始裂成了两半,尽管如此,这棵树还是在孜孜不倦的散发着金光。
于君同有血衣人护着一路跑到了庙里,其他的百姓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只是一天的功夫,浮罗山脚下的百姓们,全灭。几天前还欢声笑语的同窗们,偷偷给于君同匀几个鸡蛋出来的大婶,还有上课的时候很严肃,下课的时候却笑呵呵的夫子,都没了……
于君同把小玉放在树下,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抱着膝盖,一滴,一滴的泪打落在膝盖上,他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时忽然有一只黏糊糊的手揽过于君同的脑袋,于君同感觉自己靠在了一个软绵绵的怀里,那只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于君同的头,嘶哑的声音温柔的说:“神君莫哭,他们只是入了轮回……”
师娘死得早,师父又是个古板的男人,于君同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谁抱过他,从来没有谁安慰过他,于君同心里一酸,突然想放纵一次,他扑到面前温软的怀抱中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