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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机会 ...

  •   四周一片黑雾,无日无月的地方,总是显得阴暗幽晦。

      她睁开眼,看见了魔界。独守忘川十万年,她对这里熟悉到骨子里。

      不管是夜空泛着的幽绿极光,还是河里游弋摆尾的幽灵鱼,亦或没有一丝声音的世界。

      她微启红唇,试着发出声音,发现只是徒劳。

      从船上坐起,她看见,水面倒映出一个头戴黑色帷帽、裹得严严实实的忘川摆渡人。揭开面纱,那张可怖的、不成形状的脸,露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忘川幽冥之毒,汇聚世间怨灵之力,六界无药可解。但早在她突破六界限制,飞升上神那刻起,幽冥之毒便被她体内磅礴的力量净化个彻底。

      眼下这又聋又哑还毁容的模样,只可能出现在她的梦境中。仔细观察,会发现四周遍布黑色浓雾,视野边缘的景物也模糊化了。若是真正的忘川,绝不可能这样。

      她站在木船上,静静地眺望四周。

      这时,魔界那边岸上,一黑衣男子跌跌撞撞走来,朝她招着手。

      她将船划过去,尚未靠近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酒气。

      黑衣男子显然已经喝醉了,一上船就瘫坐下来。他背靠着船沿,似乎在打瞌睡,又好像在看着她这边发呆。

      她眸光微动,随后转身拿起船桨,将黑衣男子送去了对岸。

      黑衣男子打着酒嗝下了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梦中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那黑衣男子又来了。这次他没喝酒,上了船就坐在船尾处,一边扒拉着头发,一边看着她出神。

      第三天,他也来了。他往前挪了一点,坐在靠船舷的位置,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第四天,他过河的时候,又往前坐了一点,撑着脑袋坐在船中间。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黑衣男子每天准时来坐船,每次都往前坐一点。

      直到一个月后,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了一句很简短的话。可惜她耳朵听不见,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说完话,他就下了船。然后她亲眼看见,他扛着一把砍刀,砍倒了几棵大树,随后刨出木料,在河边搭了一个……一个房子?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见他搭好木屋后,斜倚在木墙上,咧开嘴对她一笑。

      那一刻,他齿间嵌着的韭菜,实在醒目的可怕。

       从那之后,忘川河畔多了一栋房子,房子里多了一个黑衣男人,男人在房前屋后做了栅栏养了鸡种了地。

      地里的韭菜熟了后,他就会拔下一把韭菜,泡在河里洗干净,接着笨手笨脚地扔进锅里炒熟,最后装进盘里,端到船上给她吃。

      第一次,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过盘子,然后背对他,揭开面纱尝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虽然神仙已经辟谷,她生来又五味不辨,但这一刻,她似乎知道了韭菜的味道。那应该是一种,有点苦又有点甜的蔬菜。

      梦中时间跳跃的很快,又一眨眼,几万年过去了。

      她守在忘川的第十万年里,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朝忘川而来。

      狂风呼啸中,她将帷帽扔进水里,露出了那张坑洼可怕的鬼脸。

      他手中的铁针猛地刺进牙肉,铁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却浑然不觉。

      电闪雷鸣过后,她成功渡劫。幽冥之毒被净化,她的容貌逐渐恢复了。

      等她转过身来,却看见他紧咬着牙关,压抑着怒气咆哮道:“是谁?到底是谁伤了你!”

      她不答,掌心却多出了一对挂满珍珠铃铛星星、形如树杈的玉步摇。

      他一眼就看出,这对玉步摇并非什么树枝做成的,而是……两根成年龙族的龙角。

      龙角呈磨砂白玉色——是白龙的龙角。他想,他知道这对步摇是谁送的了。

      接着,她将步摇震碎了。

      这时,她从河底下取出一支白玉似的发簪。那簪尾雕着圆润的白龙脑袋,脑袋上还有两个小小角。

      “这是……”他脸色骤变,“你的麒麟玉骨簪!”

      她微微一笑,握紧了这支发簪!

      “不要!”猜到她的想法,他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企图阻止她。

      “嘭。”令人绝望的、轻微的声音传来,麒麟玉骨簪已碎。与此同时,她吐出了一口鲜血。

      “望舒!”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亲手捏碎自己半身麒麟骨血,非但此生修为不得存进,而且你永远都要饱受蚀骨折磨!”

      所谓蚀骨,便是一种蚀入骨髓的疼痛,一年一次,无可罔逆。

      “莫林,无妨。”她却淡然一笑,眸中满是释怀,“化天地,见众生。万相皆空,妙法无音,得情忘情……”

      见她不当回事,莫林简直气的肺都要炸了。

      “你自己都不在意,我着急什么?望舒,下次你再有事,千万别来找我!”他愤然转身,拂袖而去。

      梦境到这儿戛然而止,她忽然睁开眼,从入定中回过神来。

      眼前无数银白的纱幔随风自舞,周围一片寂静清冷,这里正是她位于和光神府的主殿。

      侍者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元君,您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这时,另一个侍者走过来:“元君,天帝陛下又来了,是不是请他回去?”

      她难得开了口:“让他进来。”

      侍者一愣,随即下去了。

      不一会儿,一道长身玉立的银色身影缓缓而至。

      面对欲言又止的天帝,她主动开口:“天帝陛下。”

      见到她,天帝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听到她生疏的称呼时,他脸上的笑意却微微一顿,眸中光彩收敛了些:“……和光上神。”

      “一别经年,不知你这些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天帝有些难以启齿,“……过的还好吗?”

      “尚可。”她答道。

      “这么多年,你一直守在忘川,是吗?”他似乎在明知故问,又或者是因为万般滋味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她却不回答,直接开门见山道:“听闻天界有一宝境,名唤太虚幻境,不知可否借本神一用?”

      他思忖片刻:“可以。不过你需随我去一趟紫宸宫,将幻境取出才行。”

      她点头:“好。”

      因事情紧迫,在和光的示意下,两人立即动身前往天界。刚来到南天门,就碰见了水神白鹭。

      白鹭匆忙走来,没注意到两人。等近在眼前后,白鹭才回过神来。他看到并肩而行的天帝与和光,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和慌乱。

      “白鹭,你在做什么?”天帝问道。

      白鹭恭敬地回礼,目光却一直偷偷瞥着和光元君:“刚从花界回来。”

      天帝眉眼一冷,身体不经意往前挪了两步,挡住了白鹭的视线:“早些回洛湘府。”

      说完,他转而对和光说:“走吧。”

      她微微颔首,无视了白鹭流连的视线,跟着天帝一起走了。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白鹭的袖子忽然鼓动了一下,一根水嫩壮实的胡萝卜滚了出来。胡萝卜“扑通”落在地上,变成一个少女。

      少女穿着橙色衣裳,长得很是美丽,一双圆眼睛非常灵动。

      白鹭痴痴地望着远方:“甘薰,你看见了吗?那就是我在天河边钓到的媳妇儿……”

      名叫甘薰的少女想了想:“没仔细看……不过,刚才那人就是九重天的天帝陛下吗?真是丰神俊朗……”

      白鹭回头,见甘薰满脸迷恋,忍不住出言打击:“难为你个不爱读书的胡萝卜精,还知道用成语。可惜他素来冷酷,从不为女色所动。”

      “谁说的?我看陛下对你那媳妇儿挺上心的嘛,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还不近女色呢?我才不信!”甘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白鹭,你带我去吧?”

      “去干嘛?”

      “去找陛下!”

      “找陛下做什么?”

      “我想和他双修!”

      “什么?!”白鹭震惊地看着她,“甘薰,彦佑舅舅又教了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刚说到“彦佑”,恰巧远处就有一条硕长的青蛟飞速靠近,眨眼间来到两人身边,化成一个青衣裳、蛇精脸的男人。

      “舅舅。”白鹭唤道。

      彦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急败坏地拉起甘薰往回走。

      “白鹭,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甘薰带来天界!你想害死她吗!”

      白鹭不解地问:“甘薰为什么不能来天界?这里有谁会害她一个法力低微的胡萝卜精?”

      甘薰用力点点头:“就是啊,如果不是白鹭带我来,我又怎么会遇见天帝陛下,还对他一见钟情了呢?”

      彦佑不可置信地回头:“什么?你对润玉……一见钟情?”

      这边三人凑在一起,喧闹的不得了;另一边,天帝与和光进了紫宸宫,一路上倒是十分安静。

      和光瞥了眼天帝紧皱的眉间,问道:“天帝陛下,心情不虞?”

      “没有。”她简单一句似关怀般的询问,便如春风化雨般拂去了他眉间的阴霾,使他的脸上漾起了浅笑。

      “那个胡萝卜精,倒是有趣。”她淡淡的话语,似乎只是随口闲聊。然而,他却已经很满足了。

      “你也发现了?也对,毕竟你如今位列上清天八大上神,是我小觑你了。”他颇为好笑地摇头,“说起来,白鹭也该找个仙侣了。只要他喜欢,哪怕对方是个胡萝卜精也无妨。”

      她轻轻一笑,眉眼间高不可攀的冷意好像少了些。

      见此,他眼眸微动。那些紧缩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情感,仿佛一根细长又牢固的藤蔓,顺着他心口裂缝中探出头来,然后一涌而出,迅速将他整颗心紧紧捆绑住。

      那感觉勒的有点疼痛窒息,窒息后却仿佛有种绝望又逢生的、上瘾般的甜蜜,甜的不给他留一点儿思考的机会。

      他开心地笑着,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天边最灿烂的晨星。

      “你……我,我好想你,”他有些语无伦次,眼眸中隐隐有水光在闪烁,“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后来看到你留的纸条,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忘川等我……都怪我,我没看到纸条……你没死,真的太好了……对不起,我……”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些事情本该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然而,这些埋藏在他心底的挚爱和歉疚,却像画者手中的绘笔,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填色。时间越久,色彩愈浓。浓墨重彩下,便刻进他的心尖、他的神魂里了。只要一想起来,那些炙热的过去,就像色彩斑斓的绘图般,一幕幕展现在他眼前。

      “对不起……对不起……”他呢喃着。

      “无需道歉。”她低垂着眼眸,“紫宸宫已到,太虚幻境何在?”

      天帝“嗯”了一声,使出一道法诀,将幻境变作一座手掌大小的琉璃塔。

      “你既喜欢,送你便是。”他将琉璃宝塔递给她,眉眼间满是宠溺,“若有什么需要,寻我即可。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她反问。

      “是。”天帝笑道,“许我一个……与你携手此生的机会,可以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打量他此话的真假。然而看的再久,她也只能看到他一片昭昭如日月般诚挚的真心,不带一丝虚假阴暗。

      “天帝陛下,真是可怕。”她的声音很低。

      天帝并没听真切:“什么?”

      她摇摇头:“我是说,陛下忘性真大。”

      他越发不解。

      她却第一次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这一次,天帝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神,是何其的虚无淡漠。

      那双眼中,哪怕有一丁点的愤怒、埋怨或别的什么,都能让他好受一些。可是偏偏,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与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或者六界中的任何生灵,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承受不起她这样的眼神。

      “你要的机会,本神早就给过你。”她微微顿了顿,“无数次。”

      “什么?”他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她说:“可是,你亲手把这些机会,一个一个扯碎、搅烂,然后丢在地上,碾成血泥。”

      “你甚至还要朝它啐上两口,以此来展现自己的嫌恶憎恨。”她一步步靠近他,反问道,“这些,不都是陛下您亲手所为吗?”

      “我,我没有……”他下意识反驳,“对不起,我……”

      “说过了,无需致歉。”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其实,我该谢你的。”

      “谢我?”他愣愣地重复。

      “如果没有你,我会选择与太微同归于尽。如果没有你,我无法看破情劫飞升上神。”她的眉眼间,全然一派风轻云淡,“这世间的强大,不过是千般折磨,万般苦楚锤炼出来的。你的出现,成了磨砺我成长的一把刀。你将我割的遍体鳞伤,却也成就了我的今天。”

      “所以,润玉,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淡定从容地转身离去。

      “月儿!”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天帝喊着。然而不过须臾,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天界,再也寻不着了。

      这一刻,他站在原地,如坠冰窟,冷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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