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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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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莹是苏州人。
但她总觉得自己流淌着上海人的血液。
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是一个上海女郎最为耀眼的年龄,风姿卓越,娇俏和妩媚各占一半。
十七岁的琼莹长大在上海平安里的弄堂里,平时见的最多的是懒散的倚在阳光里的猫,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年又日日看着她长大的婆婆妈妈。弄堂里住的都是拥挤的人们,而拥挤的人们之间的缝里,又拥挤着弄堂里无聊的闲杂故事。弄堂里只有一处地方是谈不上拥挤的,或许用过于疏离形容也不算夸大其词。就是弄堂里最最深处的钱家的小洋楼。那幢楼总是仰着头不看这下面的众生,无论是淘气的孩子在那白墙上写了什么不入流的鬼话,或是小花园里的玫瑰园儿被杂草打了个溃不成军。
六岁搬来上海投靠姑母家的那天晚上,她的眼睛像照相机一样拍下了小汽车和华丽女郎们的光影,接着这些图画,就成了琼莹魂牵梦萦的那部分上海。
于是她后来也学着电影明星的样子,去烫小卷,穿旗袍,赧然地在闺房里把天上的月亮算进自己的私人感情里。琼莹算是那种,沾了一点漂亮的边边,又没办法摆脱平常姑娘气质的那种,街上会多瞧一眼的美丽佳人。可是这一点点的小漂亮在琼莹的生命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让她有了要摆脱母亲这种,在后院一边拾掇着鱼一边听隔壁王妈家长里短的宿命的勇气。琼莹最好的女朋友叫佳慧,佳慧是一个简单的姑娘。当琼莹去烫了小卷的时候,佳慧也去烫了小卷。琼莹买了胡蝶的唱片的时候,佳慧也说喜欢胡蝶的靡靡之音,虽然佳慧和佳慧分享喜好的对象,对于靡靡之音是褒义贬义都不太确定。
琼莹的妈妈信佛,但对于宗教的依赖停留在杀鱼的时候,念着罪过罪过,遇到大事小事的时候,喃喃着阿弥陀佛,给自己一些勇气的阶段。琼莹的父亲,是报社的一名打字员,普通的文职,每天唯唯诺诺,收到什么样的稿子,就照着一个字不落的誉到报纸上,接着看着他们印刷成纸。
琼莹家里搬过来的房子,还是把苏州老家的屋子卖了,再承了琼莹姑母的人情,才买下了。为这个,姑母像是她家的大恩人似的,总是高高在上的来指点一番,提完当时如何如何嘴皮子磨破了才帮他们买下这个房子,再羞辱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番。
琼莹对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憧憬总是模模糊糊,但是她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叫做那个世界,是一个闭合的玻璃罐子,只有一个门,但是琼莹,和琼莹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有钥匙打开锁。
直到钱太太搬到平安里来的时候。
搬家以前的一两个月,就来了不少人前前后后的清理那幢荒废了快半辈子的“钱府”,而自那以后,钱府,再没灭过灯。
这一度成了这弄堂里最时髦的话题,所有人都卯足了劲的四处打听,把东凑西凑的只言片语,变成精彩绝伦的故事描述着幢华丽的宅子,和它主人光彩照人的人生。
类似的这不是钱家的大夫人,是前段时间被钱老夫人撵回来的某一房姨太太。
结果钱老夫人前脚要撵人,后脚钱先生就收拾上了这个老宅子,准备和这位风华绝代的姨太太共创二人世界,打准了主意要给她撑腰了。
再比如,钱先生干的好似是进出口的大生意,和海运沾上边的,多半和错综复杂的上头关系理不太清,也就有人说啊,这钱太太是钱先生巴高望上请回来的一尊关公像,供着就是招财使的。
钱太太搬来平安里的那天,也是很风光了。
前前后后门口堵着好几辆辆黑色的小汽车,进不来的时候,就来了十几个黄包车,抬着一个一个的箱子,往弄堂深处搬。直搬到太阳落了山。
入了深夜,又来了一辆车,上面下来了一个大黑天还带着墨镜披着绒的女士。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一个手里提着女士挎包,一个抱着满怀的礼盒子。
这位女士,就这样“腰肢款摆,目不斜视”的踏着一众好奇,探究,或许混差着一丝嫉妒,或许糅差了一些鄙夷的目光,走进了弄堂里最深处的仰着头的宅子。
琼莹的眼睛也给这一路的目光里,加了一点点温度,只是琼莹的视线里,带着更多的期待。
她翻下床,翻开自己藏了一本儿月光的日记,难得一次的写了写别的。
她说,“ 钱夫人好像个电影明星啊。”
打钱夫人住进来了,这各类的猜测就没断过。饭桌上,琼莹的母亲也叨叨了几次。
“这个钱夫人以前啊好像是在舞厅跳舞的哦,别看现在天天梗着个脖子,以前啊,也不是什么良家的女孩子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造孽造孽啊,我要是么个女儿,哎呀… …”
琼莹的母亲念叨着,忽然也接不下去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虽然觉得有这样的女儿说出去着实不体面,但是人家真金白银的被好吃好喝供着,说不羡慕,真的是不可能的。
琼莹没有接话,耳朵却支棱着。
母亲的这番话勾起了她对上海滩夜色旖旎风光的遐想。
她想,做了钱夫人那样的舞女,其实也是很幸运的吧。
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大世界里面,所有人转着圈晕乎乎的地方,该是没有烦恼的的吧。
虽然钱夫人搬进了平安里。
但很少有人瞧见钱夫人出门,出门也是神神秘秘的,一般就是直接上了黄包车,感觉啊,人家踩着洋高跟的脚,都没碰过平安里的地。
琼莹着才认真的端详起来平安里的地面来,地上都是青石灰的板砖,到处都湿答答的,哪家泼的洗菜水都有,脏兮兮的,接着琼莹莫名其妙的感觉很丧气,鞋上溅到的泥点子好像也比平时要更扎眼了些,这日正是她低着头看脚上的鞋子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巷子里挤了进来,还嘟嘟的按着喇叭,吓了琼莹一跳,她急忙往墙上靠了靠,可是还是有泥水跳到了她的裙子上。她正要恼,车停了下来,下来了一位穿着米色格子西装的先生,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显得彬彬有礼。
他毫不在意地上的泥水,把那双看起来油光锃亮的棕皮鞋没进了水里。
琼莹正神的想着这双鞋要值多少钱的时候,才发觉,他竟是朝自己走来。
“小姐,你没事吧?阿翔不懂事,车开成这样子,这是我的名片,你回去把裙子换下,我稍后让阿翔来取,洗好了给你送回来赔不是。”
琼莹接过名片,上面写着: 钱征奇。
琼莹觉得脑子一跳,再抬眼瞧着这个男人。
她本以为钱征奇该是个秃了脑袋的中年男人,没成想,不仅有一头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还有一双机警深邃的眼睛。于是她脸一红,点着头,应着说,不妨事不妨事。
他一笑。
接着就走开了。
这天阿翔来取衣服的时候,还提了一句,住这儿的那位钱夫人岁数较琼莹大不了几岁,钱先生说了,改日请小姐去宅子里坐坐,省的钱夫人自己在家里无事。
琼莹的妈妈在屋里踩着缝纫机给新裤子扦边,听着门响了,便停了下来,正打算出来开门。走出卧房,发现琼莹把门虚掩着,站在门外同一少年讲话,于是竖着耳朵听,却只听见少年话尾的一句“钱夫人”。
“诶,莹莹,哪个来了?”
琼莹正品着阿翔那句,”改日请小姐来坐坐“,被母亲这么一问,才晃回了神,“没谁。”
话毕,便急急要缩回屋里去,把这日子的奇遇给写在日记本上。
琼莹的妈妈拦着琼莹,“我听见那孩子说,钱夫人?是住里边儿那宅子的钱夫人哦"
琼莹没接话,见不能进屋子,便想去找佳慧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再同她描述一番,报纸上常常出现的那位钱征奇,竟是如此知礼又温柔的男子。于是她向门口走去,琼莹的妈妈还在后面念着:“哎呀,你这孩子,怎么问什么都不答,人家这大户的人家可不比的我们,是不是你说话惹到人家了….阿弥陀佛…可别是….”
琼莹把门带上,走出了门,朝佳慧家走过去,妈妈还在后边儿开了门,追着喊,“你干什么去?一会儿回来吃饭呐!”
琼莹没回头,应了一句,去找佳慧。
过了平安里的巷口之后,她回头瞥了一眼巷里深处的大宅子,觉着那份邀请,惊喜的钻进了脚尖,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诶,莹莹,你说钱先生长这么好看,钱太太是不是要美成天仙了?”佳慧坐在课桌前边儿,作业还摊着,台灯黄黄的照亮桌上的一小片儿,钢笔未合盖子。她听得入神,望着躺在她在床上的琼莹,不知道钢笔漏的水儿正在弄花她的作业。
“不知道,可听说她是个风尘女子。”琼莹撇了撇嘴。
“是嘛!我听着说她可是谁家的大小姐呢…”佳慧伏在椅背上,“神神秘秘的,似还是留洋回来的呢。”
半晌,琼莹没接话。她正想着,钱太太住着那么好的宅子,还被珠光宝气保护起来,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的福德,才能嫁的这么好,没意识的,忽然想着,那宅子里用的碗和勺子,是不是珐琅瓷镶金边儿的。
“啊!我的作业!”佳慧的作业本被墨染了个透透的,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沉浸在憧憬的心事里的琼莹便借此回了家。
自那日以后,琼莹在光华女中上学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的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上顶着光环,连走路时落脚都似步步生莲,却又有些担心别人瞧见,于是像是活在古代的公主,连笑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收敛。过了几日,阿翔把裙子送回来了,裙子洗的干干净净,又熨得很服帖,还带着昂贵的女士香水的味道,阿翔又一次的提起,钱先生的邀约,只是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
“真是麻烦钱先生了,哪天方便,我登门道谢啊。”琼莹自以为隐晦的问着。
“钱先生这段时间都没有回平安里这边儿住着,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
“钱先生毕竟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出差想来也是常事。”
阿翔点了点头,想了一下似乎是没落下什么要补充的,便弯了弯腰,跟她告别。
阿翔说,“周小姐,再见。"
琼莹挥了挥手,接着拿着裙子好生看了一会儿,又细细的摸着平整光滑的裙面,接着又抱着闻了好一会儿,欢欢喜喜的放进了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