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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器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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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的芜洲苑格外的安静,似乎丫头婆子都被越矜华打发到了别处去,她来到院子里时候,竟然连一个通传一声的丫头都没有。委实有些不合规矩……苏绾仪心想,但是想来如今越矜华的心里也特别不好受吧,周明乔又怀了一个孩子,会对她这个正房夫人构成多大的心理冲击。
白雨陪着她到了房门前,白雨正打算通传一声,可是就听见屋子里面有越矜华与她的陪房何嬷嬷的说话声。素日里的越矜华给苏绾仪的感觉是怜悯与疏离的,这一世她要偷偷地听到这个女人最隐秘的心事,看到她外表高贵之下已经风雨飘摇的情感。白雨看了一眼五小姐,只见苏绾仪面色平静,示意她噤声不言,白雨也不好违抗她的命令,只好与她一起立于廊下。
女人有些哽咽的声音自屋子里面传来,在屋子里面,越矜华散着头发,伏在何嬷嬷的腿上,何嬷嬷是她的奶娘,如今是六十五岁的人了,从小就跟着越矜华,自然是特别地疼她。越矜华特别难过,她今天屏退了所有人,就是想跟奶娘说说心里话:“奶娘,我这几天总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个时候我还是侯府的小姐,我记得那年卫郎到府上的时候,我不过十六岁,彼时他立在庭院中与我说话,是何等的玉树临风。卫郎娶我的时候,说会一辈子地待我好,他骗了我骗了我……”
“矜华,别哭了,若是今日王爷和王妃还在,看到你这副模样,心中还不得疼死啊!如今你已经有了阿珩与绾则两个孩子,不可再为老爷与周小夫人的伤心,更应该有一个母亲、一个侯府主母的样子。再说了,夫人也要为自己多打算一些,如今更不该把一门心思都拴在侯爷身上。”何嬷嬷轻轻地抚摸着越矜华的发丝,像一位疼爱自己孩子的慈母。这个丫头真的让她心疼,十七岁嫁入侯府,当了二十多年的主母,起初还与老爷十分恩爱,生儿育女,后来变成相敬如宾,这么多年她独自背负着那么多的压力,如今哭一哭也是好的,否则那么多委屈闷在自己的心里,多难受啊。
“我也是不愿这般的,可是奶娘,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逼着自己当一个好的当家太太,但我到底是卫郎的发妻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一句诗,是多少女人心中的美梦。又有多少女人可以求得圆满?生于京城侯门贵府,她见惯了男子的朝三暮四,见惯了利益关联的婚姻嫁娶,却少见真心相待的爱情。越矜华对此犹存幻想,苏绾仪揣测是受了曾经平德王爷与王妃的影响吧,平德王爷与平德王妃,少年夫妻,恩爱白头,平德王爷更是不纳一方姬妾,是少有的一段佳话,像越矜华这样的女子难免会向往父母之间纯洁的爱情。
多年的委屈在今天一朝爆发出来,越矜华尽管知道自己如今是这样的失态,却又只想那么放纵一次,如果把消极的心思装在心里装久了,只会把自己一点点逼疯。
越矜华的哭泣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开始之时小声地哭泣,然后转变为嚎啕大哭。伫立在越矜华屋前的,她听到的哭声,总会让苏绾仪想起从太子妃到皇后的日子,她守着偌大的一个宫殿,却是一个孤家寡人,越矜华心中的酸楚,苏绾仪到底也是懂得一些。而她与越矜华不同的地方在于,越矜华对苏卫的感情情真意切,而她自己早就已经冷心冷情了。
芜洲苑的边上挖了几个小池塘,塘内植满了莲花,白花与绿叶相映,风姿娉婷,如今是盛夏,满池莲香扑鼻,她与白雨并肩立在廊下,看着满池花叶迎风而动。“今天的事情,嘴巴都闭紧了,如果露出去一个字,你就要死。”苏绾仪轻声说道,白雨自然是连声答应,这可是太太的秘辛,而白雨又是太太身边的人,这种事情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说出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为了对太太的忠诚。
等到屋子里的哭声渐渐消了下去,苏绾仪估摸着越矜华重新整好了妆,才带着白雨前去叩门:“太太可在房中,绾仪前来拜谒。”不多时,房门被打开了,何嬷嬷满面春风地说道:“五姐儿怎么这个时候来,这还没到定省的时间呢?”
“没什么事情,就是来看看太太,这院子里的丫头都太不懂事了,居然一个都不在,还要劳动嬷嬷来为我开门,嬷嬷如今就应该好好养着才是。”苏绾仪一脸嗔怪地说,看起来对院子里的丫头失职十分不满。何嬷嬷如今可是一个人精,当下就解释起来:“这是太太不想她们在近身伺候,所以才打发她们去了别处。五姐儿可别怪她们,刚刚太太和老奴说了些体几话,五姐儿进去吧。”
“那就有劳嬷嬷了。”苏绾仪知道何嬷嬷之于越矜华的分量,所以说话做事格外当心,这些人虽然是奴才,但却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是可以对越矜华的行事决断起不少影响的小人物,轻易开罪不起。
跨进了越矜华的屋子,何嬷嬷就带着她去越矜华的内室。芜洲苑内焚着凝神香,但是香气并不浓郁,应该是刚刚点上的。她的内室装饰得也十分清雅,窗户边上供着一只定窑白釉刻莲花瓷瓶,墙上挂着的是崔白的寒鹊图和辛弃疾的行楷书去国帖,床边摆着紫檀五屏风式镜台,色泽光亮却低调,不显奢华。苏绾仪最擅长的就是书法与琵琶,这次看到辛弃疾的去国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的书法是在国公府学的,但是琵琶却是为了打发深宫的漫漫长夜才慢慢练的起来的。越矜华早已经重新梳妆打扮过了,坐在内室中的榻上吃茶,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哭过。贵妇人看到她与何嬷嬷、白雨一起进来,指了指边上空着的位置:“绾仪来了?坐这儿吧。”她苏绾仪答应了,方在榻上坐了,而何嬷嬷就坐在边上的小杌子上。
“小夫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她不久前才来我这里回禀。”越矜华自然知道苏绾仪来这里所为何事,所以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是越矜华却正色跟苏绾仪说道:“绾仪,有一件事情我要叮嘱你,我不管你有多不喜欢小夫人,她一定得平安无事地再为老爷生下一个孩子,否则我容不下你。”
真是一个傻女人!苏绾仪心想,越矜华此举,为的不就是她的父亲苏卫吗?即使苏卫薄情,新欢在侧,她还是拼尽全力想要保住苏卫的血脉,这个女人活得真的是辛苦,也活的让人心疼。不过苏绾仪的的确确做不到对一个孩子出手,为了免除后患,苏绾仪只是借口补药、菜肴,让后宫中的女人都怀不上孩子。彼时她大权在握,后宫前朝皆对自己俯首称臣,谁又敢把这些事情都捅出去呢?
“还有,你还是个十一岁的姑娘家,何必那么小就让自己手上沾了血?以往你在府中过的不好,小夫人明里暗里都有为难你,你心里不痛快,这点你就放心,从前我也有不周到不顾及的地方,以后我也会好好待你,可是绾仪你得答应我,为人行事都要留有一个余地,不要太狠也不要太绝。”越矜华语重心长地教导苏绾仪,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来。苏绾仪垂泪回答道:“太太这是哪里话?绾仪不过是闺阁里的一个小姐,哪里有什么心机与手段。更何况小夫人也是府里的长辈,是绾仪需要尊重孝敬的。”
“你明白就好,手腕是用来自保,而不是用来害人的。”这是越矜华一贯奉行的做事准则,她也希望苏绾仪可以明白。
越矜华往边上的软枕上靠了靠,说道:“这几日我身子有点乏了,只怕房里的事情多有不济,如今小夫人身子又重,怕是要绾则和你多担待一些。”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想把掌家的权力匀一些给她们,也是不希望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上,与周明乔发生什么冲突,越矜华虽然是个好人,但是也要提防一下,周明乔万一对自己有什么动作,彼时伤的不仅仅是她和苏卫的感情,还会给长宁侯府落下一个内宅相争的污名。
“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要辜负了我。”越矜华的眼神中既有警告,又有几分期待,她很想知道,这个五丫头能够在府中翻出什么浪来。越矜华这是恩威并施啊……苏绾仪不经想起前世越矜华去世的时候,整个长宁侯府缟素,府中上下,大都是悲痛悼念的多,她在府中还是深得人心的。这一世,苏绾仪倒希望越矜华可以活得长久一些,像她这种主母,放眼整个大夏,怕也不多了。
越矜华用自己赤金缀珠护甲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榻上的小几:“何嬷嬷,我记得我有一箱前两年做的翡翠的头面首饰,是不是还收在了库房里?”何嬷嬷想了想,答道:“回太太的话,是有的,那次老奴找到了几块王妃留下来的上好的羊脂白玉,那次做了两套首饰,一套给了二小姐,还有一套太太收着。”
“回头你让丫头找出来给五小姐送去,这丫头我从前简薄了她,还有几日是护国公府韩夫人的生辰,你去的时候就戴这套头面吧。”越矜华将苏绾仪的手拉住,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机会都给你了,你要自己把握住,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靠我给你的。我帮得了你一时,也帮不了你一世。”这个道理苏绾仪自然懂得,前世她从一路屈辱走向万丈荣耀,靠的是自己。
苏绾仪挑了挑眉毛,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越矜华虽然会让周明乔生下这个孩子,却不打算让她的日子过得舒心。如今主母刻意扶植自己,一来是有对自己的看重,希望自己可以为自己在侯府之中争得一席之地,二来估摸着就是为了气周明乔,让她心里不舒坦。虽然是她要寻求越矜华的庇护,越矜华让她多相助自己的女儿,明明是双向互利,可是越矜华的用心让苏绾仪心里有了一丝感动。如果越矜华待自己真的好,以苏绾仪的性格,与自然不会亏待于她,投桃报李,也是苏绾仪的一贯作风。
她并不推辞,而是郑重地回复:“太太如此厚爱,绾仪必然不敢辜负太太的期望。”越矜华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将此事按下不提,拉着苏绾仪、何嬷嬷还有白雨打了几局叶子牌,一直到了晚上定省时分才作罢。待到晚膳用过之后,越矜华叫了几个小厮抬了轿辇送何嬷嬷回去,而苏绾仪就先带了白雨回曲径通幽。
府中的灯火早已经亮起,这一日走在富丽堂皇的长宁侯府之中,入目是灯笼点起的橘色光海,苏绾仪第一次觉得内心如此平静与安宁。此生虽然艰险困难,大约自己也不是全无依托与仰仗了。
在芜洲苑的门前,何嬷嬷扶着越矜华,低声问道:“我以前都没有发现,五小姐心眼这么多,太太一贯不喜欢心眼多的人,怎么如此抬举五小姐?”越矜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勾了勾唇,唇角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我总觉得绾仪这个模样是我的过错,我这几日觉得她在侯府里活得这么小心,大约是她母亲生下她没几天就走了,从小没有母亲照顾的缘故,从前是我对她的关心太少了些,她是一个好孩子。”
“太太的心也忒软了一些,从前那么尽心对着大小姐和大公子,如今又费心在五姑娘的身上,可别把自己累坏了。”何嬷嬷心疼地拍了拍越矜华的手。
越矜华笑着摇摇头:“妈妈,我对我自己有分寸。其实我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私心,绾则虽然是个聪明姑娘,但是她的聪明以后也未必防的住内宅的暗箭,几个兄长常年在外,在京中总要有姐妹扶持,若是我以后不在了,我也希望绾仪可以帮帮她。不过我更希望我的几个孩子,都能够平安长大,平安终老。”
“太太真的是慈母之心,如果王爷王妃知道,也一定会很欣慰的。”何嬷嬷闻言不由垂下泪来,世间父母,盼的不是你荣华富贵,盼的不是你位极人臣,他们对子女的毕生所求,不过就是平安二字。这时候几个小厮抬着轿辇过来,何嬷嬷忙擦了擦眼泪,向越矜华拱手辞行,越矜华亲自送了何嬷嬷上了轿辇,直看到她走远了才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