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桃枝血》凰栖

1、败

　　虽是夏初春末，但是凤藻宫外的桃花堪堪凋零，委落一地的春色，残败的红泥，也象征着凤藻宫女主人康定皇后的结局。凤藻宫是现任康定皇后苏绾仪的寝宫，这座宫殿修的富丽堂皇，极尽奢靡，泥金为柱，玉石为阶，长梁之上雕有花草虫鱼、各色鸟兽，做工精巧毫发毕现；宫内植满名贵的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四周宫殿呈合抱拱卫主殿之势，将正殿衬托得愈发气势恢宏。以往这凤藻宫是后宫之中一等一热闹的去处，但是如今却安静地可以听见落花的声音，宫人早在宫变的时候跑光了，就算是康定皇后身边的近身伺候的，也已经被女主仍打发走了。合宫上下都知道，苏绾仪这个皇后算是做到头了。

　　苏绾仪端坐于凤座之上，身旁却没有一人服侍，原本的宫人都被她遣散走了。她穿着正红色蜀锦对襟华服，衣服上展翅高飞的凤凰象征着她至高无上的身份，一头光滑如水的头发被梳成高髻，她带着十二面凤尾衔珠冠，簪着十六枝发簪，其中一对赤金点翠嵌明珠步摇熠熠生辉。十四年的朝堂与宫廷斗争，也没有这位不过三十三岁的皇后容颜老去，她依然明艳动人，这日凤冠锦服的盛装，令她看起来高贵不可攀附。
　　但是苏绾仪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穿，她已经一败涂地了。她十七岁嫁给太子为正妃，二十岁被立为皇后，二十二岁开始架空皇权，摄政弄权，把控大夏王朝十一年之久，如今三十三岁。但是就在五年之前，她的势力就开始被当朝宰相谢长宇一点点蚕食，最后她被逼谋反，意图毒杀皇帝嫁祸姬延，由此自立一位宗室王爷为皇帝，而自己为太后垂帘听政，但还是一败涂地。谢长宇与皇帝的幼弟姬延联手平叛，以前她不知道，姬延在军中有那么高的声望，除了她的少数亲信，绝大多数的禁军、京畿驻军皆在姬延的号令之下，此时他们已经掌握了整个皇宫，看来谢长宇与姬延很快就要来找她了。

　　她并不恨谢长宇与姬延，他们是很好的对手。或者说现在不恨了，起初发现他们与自己做对的时候，她也非常恼怒，恨不得他们马上消失，甚至还派出了杀手前去暗杀，可是都被谢长宇和姬延侥幸脱逃了。可是她慢慢发现，这两人不是简单的想要夺权，他们是真正有为的治国者，与他们的权力斗争之中，苏绾仪也被她的对手的才智折服，生出几分倾佩之情来。姬延少年意气，才情超拔，胆识过人，又富有决断，会是一个文治武功的好皇帝；而谢长宇进退得宜，智绝无双，是国士之才，输给他们自己并不冤枉。人生难得几回搏？苏绾仪勾唇淡淡一笑，她这辈子享尽了荣华富贵，历经了人间荣辱，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她如今只想跟谢长宇和姬延再见上一面，看看这两个缠斗了半生的对手，了此一生，便不算留有任何遗憾。
　　凤藻宫的宫门被人打开了，此时已经是日落时分，阳光并不那么刺眼，日暮时分的阳光给她的面容镀上一层金色，更让苏绾仪看起来雍容华贵。灌进来的风吹起来她宽大的广袖，此时的苏绾仪像是天边一迹血红的残霞。

　　殿门口站着两个身段颀长的男子，一个看起来三十而立，着一件纯黑色的长衣，衣服上用金银两线绣着五爪金龙，这个男子就是姬延；而另一个男子如今三十又六，但是面容却不见时近中年的老态，看起来只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看起来有些清瘦，剑眉星目，文人的儒雅与武人的豪气都在他的身上完美交织，他着一件青色长袍，上面纹着青竹花纹，不用多想这就是谢长宇，当朝宰执。谢长宇文武双全，苏绾仪多次派人暗杀他，但是都被他一一化解了。
　　“皇嫂。”姬延向她微微颔首，这一生皇嫂道出来之时，他的心情相当复杂。
　　坐在凤座上的苏绾仪嫣然一笑，她这一笑仿佛要令天地失色：“阿延，恭喜你们了，你们赢了，这个天下就要是你们的了。”姬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转向谢长宇，其实他们两个对苏绾仪的看法有些复杂，苏绾仪执掌大权期间，她也不算全无作为，苏绾仪虽然戕害嫔妃，毒杀皇帝，可也超擢了一批有能之臣，改革旧制，这十三年之间，大夏上下虽然不算太平盛世，倒也比较稳定。但是这份手腕，在大夏女子之中也可以说得上是绝无仅有了。谢长宇能够走到今天与她分庭抗礼，也是因为早年假意依附于苏绾仪，而得到她的提拔与重用。
　　苏绾仪特别平静，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紧缩在两人的身上，半晌后朱唇亲启：“你兄长死了，他膝下无子，你很快就可以登基了。不知道新皇与宰相，打算给本宫定什么罪名呢？”

　　姬延递了一个眼神给谢长宇，这位年轻的宰相上前一步，将新皇挡在身后，谢长宇的语气淡漠冰冷：“康定皇后，祸乱朝纲，毒害皇帝，谋逆犯上，论罪当诛。安宁侯苏氏，因疏远皇后多年，协助宰相平叛有功，擢升为一等功，苏家上下，不受株连。”康定是她被册立为皇后时候的封号，也将是史书上一个冰冷的代号。她还是在笑，苏绾仪从凤座上站了起来，款步走到他们的面前，她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谢长宇的肩膀：“颐周，你做得很好，我当初没有看错你。”颐周是谢长宇的字，其实苏绾仪很少这么叫他，之前一直都是叫他谢宰相。
　　“娘娘，你恨我吗？”他比苏绾仪高得多，还是要垂下头去看她。
　　“已经不恨了，阿延是我的好皇帝，你是大夏的好宰相，明君贤相，你们很好。”她此时此刻完全不像那位传说之中的妖后，而是一位温柔可亲的好皇嫂。苏绾仪的眼中有遗憾有释然，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轻松。一座后位，锁了她一身荣辱与自由，一座皇宫，囚禁了她毕生的潇洒与畅意，如今她也可以慷慨赴死。出生之时，她母亲难产而死，父亲不疼，嫡母不爱，在家中就是一个透明人，之后更是是侯门贵府的谈资，受了不知道那些女人多少欺辱，而后来的嫁的夫君太子对她是利用是尊敬是疏远，当了皇后之后，她还被皇帝的宠妃欺负过，在这种冷冰冰的环境之下，苏绾仪一步步走向了今天，想她这一生体会了荣华富贵，体会了万人之上的恣意，却从未体会过关怀与爱意，甚是可笑。

　　姬延道：“皇嫂，你死罪难逃，但是我允许你选择一个离开的方式，这大概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一点尊严。”他对苏绾仪这个对手同样也很尊重，他恨她杀了自己的亲皇兄，但是在过去，这个皇嫂对他也一样是极好的，对这个幼弟，苏绾仪也极尽恩宠，但是这一天他还是要推她走上绝路。果然是命运弄人……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然，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谢长宇，目光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那一柄长剑之上，她指了指谢长宇的剑，笑如春风地说：“颐周，你用它杀了本宫吧，但是不要刺我的脸，我要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走。”男子的眼中充满了错愕，但是苏绾仪的决定似乎不容他更改，就连姬延也有些愣住了，他以为皇嫂会要一条白绫或是一杯毒酒，但没有想到她要谢长宇杀了她。
　　他很少为女子的美貌所慑，今时今日，以倾国之色立于他面前的苏绾仪，却让谢长宇的心头一颤，她的从容淡定、处变不惊的气度令他折服，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也将永恒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风华绝代，遗世之姿，大约如此。
　　“你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谢长宇十分遗憾。
　　岂料女子叹了口气，回顾着自己荒唐可笑的一生，眼中浮现出一丝泪意：“当然会，我早就被逼疯了，我的家人，京城的权贵，后宫的争斗，朝廷的角逐……那么多的阴谋与黑暗，如果我自己都不拿起权力来保护我自己，我早就在京城魂销骨蚀了。”
　　她攥住了谢长宇的衣袖，语气都带有几分恳切之意：”颐周，你杀了我吧，我死了捏你们就彻底地赢了，我也解脱了。求求你，我知道你下得去手！”谢长宇叹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她。姬延心有不忍，别开头去。只见那柄削铁如泥的青锋从剑鞘之中被缓缓抽出，苏绾仪还是有些恐惧，毕竟她这下是真的要死了。他出剑的速度很快，在呼吸之间，这柄剑已经刺入了她的胸膛之中，她还来不及感受什么是疼痛。
　　她很快就软倒在地，痛苦终于从伤口那里蔓延开来，遍布全身，她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出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鲜红的血液铺满凤藻宫宫中的砖石，带走自己的生命。渐出的星星点点的血液就像是桃花，在全盛之时委落于地。苏绾仪，你到底是一败涂地了。
　　皇宫庭院，绿瓦红墙，锁住苏绾仪一世的自由，而如今她也最终消失于宫墙深处，不再悲哀，不再欢喜。

　　康定皇后苏氏谋反伏诛，明王姬延登基为大夏第四个皇帝，改年号为平昌。平昌帝在位五十年，于八十岁时辞世，五十年中改革积弊，激浊扬清，新修律法，平定蛮夷，广开海禁，大夏的国力一时成为鼎盛之势。而就在平昌帝登基伊始，他并未大肆清洗康定皇后苏氏的党羽，而是擢拔其中贤能者用之，不贤者流放，未株连未连坐，朝野上下皆赞其贤明。而从平昌元年开始，大夏开启一百二十余年、长达四世的盛世时期。

　　她怎么还可以呼吸？苏绾仪不安地翻动了几下，然后睁开了双眼，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酸软，还隐隐觉得有些头晕。这倒像是自己大病了一场，这可不像是被谢长宇一剑杀死，而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醒来的时候，她不是在凤藻宫，而是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长宁侯府，她的闺阁！之所以是说熟悉，是因为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直到自己出嫁，而说到陌生，也是因为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了，她怎么会在这里醒过来呢？
　　苏绾仪是长宁侯府的庶出五小姐，上有二兄二姐，庶出长姐嫁了定国公家的二公子，已算是高嫁，嫡出二姐待字闺中，一嫡一庶驻守边关，嫡兄苏珩如今二十岁，庶兄苏佑如今十八岁，下有一个庶出的妹妹苏绾柔只比她小一岁，十岁。在长宁侯府之中，苏绾仪并不受家中长辈待见，遭人欺辱，所以报复之心甚重，她自幼就野心勃勃，帮曾经的太子她的夫君登上太子之位，她也用了相当的手腕才嫁给太子为太子妃，苏绾仪发誓要做人上之人，所以她才在自己的擅权之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她，好像又回到了长宁侯府。

　　“五小姐，您醒了？”碰巧她的丫头朱珠打了帘子进来，见她躺在床上迷茫地看着窗帘，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欣喜之情，朱珠……她看着她，都有些怅然，朱珠是陪着她出生入死的人，谁知就在她要脱离苦海嫁给太子前，被人陷害杖毙了。而她的另一个丫头青璃，却与她分道扬镳，后来又病重没了，死前甚至不愿意让她看一眼。曾经，她与朱珠与青璃也是患难与共，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就这样，她失去了她珍视的人，陷入了无边的孤寂之中。但是她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此时的朱珠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她望向朱珠，苏绾仪还很困惑自己的遭遇，不由得颤声询问：“朱珠，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朱珠以为她问的是时辰，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回道：“回小姐的话，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定省的时候了，您病了几日，今日才好，也不用去请太太安了。”
　　请太太安？难道她回到了自己还在侯府的时候？苏绾仪一惊，她按下了自己的好奇，然后慢悠悠地问道：“朱珠，你跟了我几年了？”

　　“小姐，我是三年前到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时候老太太还在，把我和青璃安排到了小姐的身边，一晃三年，小姐都长成了大姑娘了。青璃看着小姐的药呢，她叫我过来瞧瞧小姐醒了没。”朱珠爽快利落地答道，她拿了几个软枕给她垫上，让苏绾仪坐起来的时候也舒服一些。
　　这样吗？原来，她回到了自己十一岁的那一年。这一年，谢长宇中举为解元，姬玄只有十五岁，还是一个得宠的皇子，而姬延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豆蔻年华，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苏绾仪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上天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却没有想到要该怎么用，是像以前那样再走一次绝路呢，还是再想想新的办法呢？她并不想去复仇，因为苏绾仪不恨姬延，也不恨谢长宇，复仇有什么意义呢？姬延会是一代明君，谢长宇也将青史留名，他们死了，才是对天下的大不敬，如此一来，苏绾仪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也许这才是上天给她自己的惩罚，前生她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前进方向，这一世却不知所措。朱珠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不由心生担忧：”小姐，您怎么了？“苏绾仪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轻声说道：”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先待一会儿。“朱珠见她坚持，也只好缓缓地退了下去：”那小姐好好休息，我先去禀报老爷和太太，就说您醒了。“说着就转身打着帘子出去了。

　　长宁侯府规矩森严，人口众多，四下里都热闹得紧，唯独她的曲径通幽最是安静。苏绾仪到底是庶出，按照规矩伺候她的丫鬟婆子要比嫡女减一等，加之她一向不受宠，能够使唤的动只有几个。所幸的是，太太还不至于到克扣她房里人的分例的地步，毕竟堂堂长宁侯府的小姐还没个分例，传出去不知道要落出多少笑话出来。不过后来越矜华去世，周明乔当了家，她的日子就越发的艰难起来了。苏绾仪既然回来了，就少不得又要与府里上下周旋。长宁侯苏卫娶的嫡妻是异姓王爷太祖皇帝拜把子的兄弟—平德王爷唯一的女儿淑和郡主越矜华，但是平德王爷薨了之后，淑和郡主没有娘家依仗，做事也谨慎小心很多，所以这位侯府太太还算一个好相与，因为她门第高贵家风严谨，嫡出的二小姐苏绾则还有世子苏珩管教的也很好，在京中风评一点都不差。一直明里暗里给苏绾仪使绊子的就是府里的侧室，四品江南织造家的庶出小姐—周明乔，人称周小夫人。这位夫人因是贵妾，可是苏卫明媒正娶抬进门，还有娘家人可以依靠，深得苏卫欢喜，一直受宠至今，生了她的庶出妹妹。
　　诞下庶出长姐苏绾心和庶子苏佑的侧夫人早几年一病去了，府中就只剩下越矜华、周小夫人两位，她的二姐还有小妹。苏卫也没有再纳妾的打算，长宁侯府后院的事情也不算太难。不过苏绾仪再怎么样也是侯府的小姐，少不得要与外头的人打交道、相周旋，还有一个京城的女眷要应对。
　　有人的地方，总会有各种是非。

　　对于苏家，苏绾仪其实还有几分愧疚在其中，她擅权之时，曾经派遣苏珩攻大漠，谁料想这位少年将军最终战死沙场为国尽忠，死后一封血书递到了她的手中，上书：臣苏珩谨拜帝后，今日出征大漠，护卫边疆，扫荡蛮夷，实乃臣毕生之幸，定不负陛下与皇后所托，马革裹尸，虽死不悔。他做到了，却再也没有回来，于返京的路上伤重不治。她记得，得知苏珩死讯的时候，她在凤藻宫内嚎啕大哭。当了皇后之后的苏绾仪很久掉过眼泪，但是苏珩让她动容了，为他的赤胆忠心，为他的热血，为他撑起的大夏武将的不屈风骨。后来，苏绾仪又为了弄权，贬谪了自己的哥哥苏佑，让他客死他乡，取而代之以自己的亲信。彼时苏卫已死，苏珩之子早亡，长宁侯的爵位由苏佑的儿子继承，这个小侄子最恨的人就是苏绾仪。
　　他没有做错，毕竟是她害死了苏佑，害死了国之柱石。苏绾仪罪无可恕，人神共愤。
　　谢长宇做的很好，像她这样冷血无情的女人，死的一点都不冤。
　　那么这一世呢？苏珩还会死于沙场吗？苏绾仪不知道。但是如果大夏有需要，少年还是会慷慨赴死，去完成一个军人的宿命。那么苏佑呢？这位憨厚朴实的兄长，又会有什么样的宿命呢？总不会再遇见这么心狠手辣的妹妹了吧？
　　她的对手只有周小夫人还有庶出的妹妹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世她不用再站在两位兄长的对立面。苏绾仪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其实周小夫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她也有好几次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除了周小夫人，她还要对付的人就是对面长安侯苏成的正室江沁茹，那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原本她是和这位夫人无冤无仇的，但是十二岁的时候苏绾仪一次无意之间冲撞了她的女儿，这位夫人就一直忌恨于心，加上又看不起苏绾仪的出生，所以屡屡为难，把她当做棋子，当做玩物，令苏绾仪的处境在侯府愈发难堪。江沁茹是苏绾仪最厌恶的女人，是江茹钰把她逼到的绝境，才令苏绾仪最终倒向了太子姬玄，一步步爬上去，可是在她有能力复仇之前，江沁茹竟然病死了，仇恨得不到释放的苏绾仪心理进一步扭曲，越来越希望用控权的快感来温暖自己。
　　女子的眼神渐渐转为凌厉，她虽不知道日后何去何从，但是誓死也不会再放过周小夫人和江茹钰！这一世，她一定要她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