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流向北》花明有村

1、序幕

　　十二月，东国北边境线。

　　持枪巡逻的士兵用野鹿的皮毛将自己上下裹得严实密不透风，帽檐下小眼睛老鼠似的滴溜溜转着。深深浅浅的鞋印尽头，传来一声倦怠的哈欠，不得不说，充满了邋遢腐朽的味道。

　　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兵，长相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单薄，身形偏瘦，简直让人疑心他能否端起枪。少年生得很精巧，五官雕琢得较常人深邃，似是个混血儿。他的嘴唇已冻得泛紫，瘦弱的身板虽然不至于抖成筛糠，但在寒风的热情拥抱下牙关也不住地打架，咯咯闹得欢腾。

　　少年兵斜眼瞧着男人没出息的模样，心里“啧”了一声，拉扯下轻薄兜帽，一双杏眼微微眯起，远远望着境外荒凉肃静的郊野。

　　北边境线外是一片平地，再向远延伸是高耸的林子，松柏等耐寒植物居多，也曾是不少偷猎者垂涎的宝库。然而此地气候恶劣，前人未寒的尸骨都凉透了，自然再无人胆敢涉足。

　　少年兵正紧张地盯着林子口。

　　那儿有一片被风雪模糊的黑影，向边境逼近，身型与人相差无几。他疑心这是某种野兽。

　　冬眠中的动物也会失眠吗？

　　贫民窟出生的少年兵没多少博识，但他的生存经验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失眠的野兽”很快穿过并不辽远的平地，正在他面前与他相对而望。

　　恐怕问鬼也说不清这两个人是如何在沿途豺狼虎豹绿莹莹的贪婪眼光下走出来的。就他所知，北部林区也算“地大物博”，直线距离也有几月的路程，何况此地“物博”，据言连拿来吓唬小孩的怪物雪人都有。总而言之，一个传得比一个更玄乎。

　　但，显而易见，二位贵客是最为玄乎的。

　　在后的青年高挑且瘦，眼睑下还有在渗血的伤口。半长的头发有点儿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双手随性揣在衣兜中，但依旧笑着，比吝啬而刺眼的阳光暖和多了，颇有种邻家哥哥的气质。

　　他殷勤尾随着的人却脸色不甚好看，仔细辨认可看出宽大风衣下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体态。原本秀气的双眼半阖，偶尔掀起眼皮，抖落长睫毛上细细的雪粒，目光里都是一言难尽的戾气。他的寡言少语中透露出稳重的领袖气质，无形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让少年兵的警惕度毫无阻拦地一路上升，教唆着这个弱小无助的小可怜向边境线内后退，但二人仍然被巧妙控制在他的的射击范围内。

　　少年兵微不可查地用余光扫视四面，那个不成气候的背影正晕晕乎乎地走远。

　　“…哼。”

　　面前人十分不合时宜且意味不明的冷笑，让少年兵内心宛如暴风雪席卷而过，简直透心凉。

　　紧接着，他收敛起尖锐的目光，居高临下般向少年兵的眉心轻飘飘地开了缥缈的一枪。

　　“……”

　　尽管此人并无真枪实弹，用手无寸铁形容也足矣，但这个幼稚鬼般以手比枪的动作在少年兵的眼中被无限放大，激得脊背上冷汗直冒。

　　……别是活见鬼了。

　　少年兵急切寻求庇护的眼神开始慌张游离。

　　此人收回手臂，慢条斯理地把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拢入破破烂烂，豁口参差的袖口内。他的长靴在雪地上磨蹭，有意无意清出并指宽的一线，然后颇有自觉地往外一靠。

　　笑容可掬的青年也顺势挪步，给这个横行的家伙让出位置。

　　“原身份东国公民，申请入境。”要求十分明了简单。

　　“…？”

　　新时代的偷渡客都越发清奇，境外林子里的熊和豹子怕都给他掏心挖胆地吃了。

　　东国是大陆上疆域最为辽阔的国家，人口较多，但在科技发达的当下每个公民的出生年月日，上至祖宗十八辈下至普通的常规档案信息，都能搜集得面面俱到，分毫不差。

　　他空口无凭，莫非当边境线是家门了？

　　但战场上丰富的经验把他的语气、措辞一一具象化，成为一把把锋芒毕露的匕首，直指少年兵的心脏。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刀尖指向的甚至有他身后这个广域而富饶的国家。

　　又是一阵恶寒。

　　彼时老兵又迈着如出一辙的懒散步子，手里托着一支步枪，如梦初醒向冷战场走来，嘴里十分不好听地骂骂咧咧：“妈的这小崽子，成天偷懒，也不知道这破地方是不是没人了！”

　　裹在风衣里的人又十分悚然地笑了，配合着冷风萧瑟的背景布活脱脱成了恶鬼——尽管背景里有个不搭调的青年：“…是啊，连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在边境驻守，恐怕是穷途末路了。”那语调放得沉缓，无端透露出阴阳怪气的意味，耐人寻味。

　　他身侧的青年点头附和。

　　少年兵顾不得十分“中肯”的评价，急急忙忙向此地方圆十里内可见的唯四活人报道：“前辈，这个…呃，两位先生……”

　　话的后半段被飘飘悠悠吹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前人彬彬有礼地迈步向前，漫不经心地跨过了短短一道“国界线”。少年兵将其收入眼里，看得心惊肉跳。

　　“您是这儿的驻守军人么？无意冒犯，我是前东国公民，同时直属国卫军一队，兼王授少将……”

　　顷刻，老兵依然子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赫然对准外来者，微微颤抖的手指扣上扳机。混浊的双眼迸出惊惧的光，将他老狐狸般的精光掩饰得很好。与他一同战栗的还有旁边的少年兵：王授少将是…两年前被俘，音讯全无，半个棺材盖都盖上的……

　　是他的救命恩人，军队不可取代的领袖。

　　想及，少年兵想大喊提醒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向前，直直扑在握枪的人身上。

　　“你怎么可能回得来？！他妈的…干什么？！你还造反了是吗？！”老兵被冲撞得脚步趔趄，没好气地大声叫骂着，活动僵硬通红的粗手指，子弹应声飞出，尖叫嘶吼着向那张线条凌厉但面目俊美的面孔飞去。

　　但对方更快！他在开枪前、甚至是话音未落时已经动身，与毫秒擦肩而过，伏下身躯，抬腿横扫。堪堪缀在身上的外衫飘飘然落地，随之他柔韧而坚硬的脊背线条显露出来，在冬日刺眼的白光里映照得分明。

　　后方的青年默契十分，就地翻滚迅速起身，放任子弹消失在身后的荒郊，还不忘拾起掉落的外衫。

　　“王授少将，贺云。”

　　贺云一手死死钳制住老兵的后颈，挟在老兵手腕上另一手轻而易举便有清脆的“咔嚓”声，被哀叫掩盖，又消失在喧嚣中。这个年轻人的力气大得吓人，反制动作行云流水，半寸肌肤也没被子弹擦过。

　　少年兵瞠目结舌，而青年如习以为常般地旁观，微微皱起眉。

　　“王就派你这种货色来‘守株待兔’？但我猜测是他根本没料到我能活着。”鄙夷轻蔑尽显，贺云漠然睥睨这个狼狈不堪的杂碎，苟延残喘的求饶断断续续灌入耳中：“贺…贺云少将……我，我…没想到真的是您……”

　　老兵的表情因疼痛扭曲，此刻又讨好地谄媚赔笑着，诡异至极。

　　“哦。”贺云不咸不淡回应一句，抬腿将地上的步枪踢向自己，拾起前一刻还与自己对望的步枪，抵上他因恐惧紧绷的后颈。

　　“贺云！”青年的声音里裹挟着奇异繁多的情感：无奈、悲伤、甚至有一丝丝绝望。

　　他置若罔闻，然后，扣下扳机。

　　沉闷的声响炸开，温热鲜血喷溅而出，但也仅让贺云稍稍眯起了狭长的眼。衣襟、脸颊上的血液迅速冷却、凝固，贺云抬手一抹，血痂簌簌而落。洋洋洒洒了满地的红在天地茫茫的白色间无比鲜明，很快又被新雪掩埋。他是个刽子手。

　　寥寥数语，还有一声枪鸣后，少年兵的膝盖化成了水，任由寒冬也无法冻结，瘫坐在地。

　　贺云机械地抬头，从散尽温度的尸首上起身，如拂去雪花般抚平被浸染成深色的衣角。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渺远的目光穿透过少年兵，死死定在青年身上：

　　“季连，你后悔吗，你还要救我吗？他说的对，真正的贺云回来了，你还要救他吗？”

　　季连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摇头否认。

　　长久静默，三人无言。

　　“你呢，你又在想什么？”在贺云走向他之前，少年兵的脑子里是白茫茫的，如境外的一片苍凉。

　　直到一只沾染血迹，密密布着稀碎伤疤的手伸向他，让他不自主地搭上、支撑着无力的身体站起来时，才潘然醒悟。

　　那个象征国家至高忠诚的少将，重现于人世间。

　　少年兵单膝着地，还未完全站直的身体又匍匐下去：“贺…少将，欢迎少将回来。”

　　少年兵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在他十六年阴暗中，如微光飘浮不定，让他在泥潭中挣扎着追随前行，又在尘世消失不见，形如虚影的人，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

　　“不要称我为少将，我不喜欢。”贺云蹙眉，但已戾气褪尽，再度将人扶起，“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很尊敬您，也为了报恩。”少年兵答。

　　因为我很尊敬您。

　　这句话将贺云和季连的心绪牵扯纠缠在一起：贺云不喜欢带有敬畏的尊称；季连在这雪白的一幕中，两年前的影像与现实重合交融，黑白交叠，画面模糊。

　　“因为我很尊敬您。”暗无天日的囚牢内，这个蝴蝶般脆弱的年轻少将，让素来温顺如羊羔的他，萌发出想追随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念头。

　　除了季连，无人知晓他如何在暧昧不清的生死线上，如何徘徊彷徨了两年。

　　至于后半句，整个东国的人皆受恩于他，千万分之一的滴水恩情足以挥手带过。

　　贺云失笑：“所以，你甘愿将生命平白浪费在火药和刀枪之上？”

　　“我……”“好了，你叫符由，对吗？现在很简单。你可以留下，但祈祷流言不会将你淹没，或者和我离开，我会帮你开脱。”

　　他很敏锐，早在三人对峙时就已把少年兵左胸上昭示姓名的金属名牌看得清清楚楚。

　　他理所应当般选择跟随他。

　　少年兵还未开口，就见贺云毫不避讳，正在老兵血淋淋的衣物中翻找，顷刻装着沉甸甸金币的布袋便握在了手中。

　　“……”

　　贺云若无其事起身，如经验丰富的猎人满载而归，象征性地在衣角上擦了擦手。他想要抬掌抚上少年兵的发顶，又因满手惨不忍睹的淋漓鲜血而迟疑片刻——他立刻收手，远远向季连打了个“跟上”的手势。

　　一如穷冬烈风中，那个决然孤独的身影。

　　“可真像我啊，小孩……”季连注目着，两年最鲜明炽烈的记忆摩擦起星点火花，微熔冰霜。

　　季连将多愁善感再度沉淀凝固，在心底堆积成一座坟，衣袋中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金属上细细的凹痕。

　　前路万劫不复，纵然粉身碎骨，我也要救你回到一个太平的人世间。

　　越过边境线向南几里，就能抵达北部最边远的镇子。镇子规模不大，人口稀疏，相对的，警备并不严密。贺云经车熟路地抄了一条近道，混入晌午时热闹杂乱的集市中，如水滴入池，与这个城镇融为一体。

　　贺云就这么坦坦荡荡，用沾血的金钱换了两年未尝触及的一顿饱餐。季连和符由狼吞虎咽地将菜肴一扫而空，甚至为了最后一块焖肉险些大打出手。贺云几乎是掐着表在十分钟内解决所有，还给二人碗里夹了些菜，“食不言”的古老礼节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

　　他问老板要了几份报纸，有条不紊地翻看着，桌角摆着一杯远离喧嚣的暖身姜茶。

　　报纸是近一周内的，大事小事皆详细记录在上，呆滞的印刷体一列列排布，让人睡意无限。而贺云看得一丝不苟，把一份野鸡报纸活活看成了作战报告。

　　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上下搭叠，裤脚下露出一段纤细的脚腕，隐没在鞋帮中，他的脊背若即若离地依靠在墙壁上，整个人看起来甚是养眼。但季连明显感受得到，他骨子里仍然是紧绷的，捏造出的假象无懈可击，实则生疏僵硬，暗流汹涌。

　　符由识字不多，捡着贺云读过的几张，正饶有兴致地看这些方块字。

　　“嘶啦——”贺云手上的报纸光荣挂彩。

　　这声音在周遭的噪音中完全不值一提，季连也只疑惑地看了看，复埋头于来之不易的温饱中。

　　店铺外的街道上懒懒铺排着积雪与日光，行人三三两两，花里胡哨的招牌上凝结着薄霜。天空是大片大片纯净无暇的蓝，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

　　嘶。

　　缓慢而克制，几不可闻。

　　嘶啦——

　　嘶——！

　　纸张撕碎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不可忽略，符由惊叫一声，急促又小心翼翼地呼唤着贺云的名字，向季连频频投来求助的眼神。贺云微微蜷起，小腹几乎抵住大腿，躬下的脊梁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整个人随一次次深重的呼吸起伏。他睚眦尽裂地盯着字数不多、已然粉碎的纸张，指尖抓得渗白，徒劳地张着嘴，像幼兽在无声哀叫。

　　“这是……呃！”季连谨慎伸手，意将报纸从贺云的视线抽离。而贺云直直扭住他的左手腕，疯狂的力度让季连倒吸凉气。疼痛之余，鲜明醒目的文字从颠三倒四杂乱无章的碎片中抽离，重组出的噩耗恣意叫嚣着：贺老将军遇刺。

　　发生在仅仅四天之前。

　　被黑白化的图片上，一位少女正哀痛地为之祷告。她的眉眼与贺云七分相似，被油墨一页页描摹出来，显得机械麻木。

　　至少对于符由来说，这张面孔是没少见过的。他的心脏“突突”地跳，竟再没有胆量去劝阻贺云。

　　季连提起贺云衣领，用更蛮横的力道把人拽入他的怀里，自己也险些向后跌去。他一下一下从贺云纤细的后颈向下抚摩至尾骨，像在安抚受惊的猫科动物：“贺云，贺云？不要怕…现在你不能变成那个样子，知道吗？”

　　贺云清澈的眸子里像深潭落石，激起千层涟漪未平，情绪是洪水猛兽，在冷淡的心脏上狠狠抓挠，留下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依旧发狂地抓挠着，体内又如翻江倒海，似乎正在冥冥中与无形的敌人相抗。季连压沉嗓音，哄劝的温柔变成威胁意味的耳语：“贺云，那个样子我不喜欢，你知道。”

　　“……”

　　直到季连手腕被锢得泛红，贺云才脱力地斜倚在他身侧，薄唇抿成一条平直锐利的线。

　　“你在为你的父亲悲伤吗？”季连试探着询问，又是和风细雨般的关切语气。

　　踌躇良久，贺云才开口：“不。”他又笑了，牵强至极，像要将肺腑里扭曲的快意全数呈现：“他根本不值得我费心，他愚昧了大半辈子，甚至把我的上半生葬在了地底。”

　　“那你在担心…”
　　“现在他们急不可待，向我背后的人伸出了爪子。就我父亲这一事，竟毫无掩饰，不用事故包装得光鲜亮丽就直接呈在群众面前。”清凉的空气钻进胸腔，把已遏制住的火种吹灭，贺云眉目舒展，毫不避讳指向残破的纸张：“可以说，我已经比真正盖上棺材的人还不如了。”

　　那么如果一个被臆想盖棺定论的人，此刻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呢？

　　餐桌上的阴云越发厚重，以至于要压垮了脆弱的木桌。贺云收拾起狼狈，离开季连的支撑，脊梁又机械地端直了，再度开口，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季连，我救下你，你跟随我两年。最后一次施恩于你，你接受吗？”
　　“是。”

　　“走出这座城后，你我就此分道扬镳。你若愿意报恩，还记得‘贺云’此人，那么我给你三年时间，来救他。”

　　“……遵命，少将。”出乎意料，季连重重吐出的白雾随平静答复消散不见，从容不迫地起身，仿佛与一切毫无瓜葛，向人行了深深一记军礼。

　　“符由会跟着我。只要我露面，守境人的死因自然一目了然…你我都会牵扯其中。他们很清楚后果，但暂时无从下手，也不会善罢甘休。比起放任你在街上飘荡吃枪子，倒不如同我做个伴。”贺云一顿，若有若无地向懵懂的少年兵歉意地笑笑：“抱歉，听起来很危险。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委屈你了。”

　　三人都十分清楚，比起倚仗贺云的特殊身份，放任他浮沉漂泊是极不明智的。种种危险被轻描淡写带过，贺云的少将风范尽显，沉着策划着，似乎毫无已将自己当做了“挡箭牌”“替死鬼”的认知。

　　季连忽然轻飘飘地说：“他习惯了。”

　　符由斜出一步，在二人一闪而过的诧异中与季连并肩而立，竟如往昔的影子跨越时间，来到现在。他抬手行礼，声音颤抖：“遵命，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