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冢》白霜

21、两个年轻人

　　转眼便是考试的日子，道家凡是六级以上考试均安排在那几天，张家老宅所在的S市举行，而以下的等级时间地点都由考生和师父自定，成绩上交便可。何慕考的是四级，但是坚持和南柯一起去考试。考试的时候她在身边，应该会更有动力吧，已经不想再拖她的后腿了。
　　带不带承影这个问题让南柯头疼了一阵，无形无影，其他的不是问题，关键是承影已经修成灵体，并且因为自身的特殊情况，总带着阴森的鬼气，之前就触发过北户自制的雷达表，更不可能瞒过每年这时候S市四周布下的探测仪，极有可能被当作可疑分子处理掉。不带的话放她独自在家总觉得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况且南柯还有些事情需要承影出面才能做到。承影嘿嘿一笑，从南柯身上把何慕的令牌搜出来挂在自己腰间：“张家的令牌是天下正气所钟，应该能把鬼气盖过去，和别人就说我是你随便养的什么不就好了。”南柯暗戳戳在心里骂道，说你是我养的狗有没有人信？将信将疑地让北户反复测试好几次，证明确实可靠才放心。
　　进老宅去拜见张天师的时候，倒霉催碰上东莱正出来，东家是四家最富裕的，他自小就是众星拱月的少爷，如今穿着名贵面料的西装，双手插在裤袋子里，看到南柯便站定等她打招呼，狐狸一样的眼睛藏在眼镜片后似乎被柔化了，阴谋诡计都被藏起来，雪白的面皮正是他长期养尊处优的象征。南柯心想真无奈，碰上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相互行个礼，错身而过。刚刚东莱盯着承影剑的玩味眼神是不是自己幻觉了？南柯头皮一紧，被他盯上准没好事。这次过来考个试比做什么都麻烦，承影就是个麻烦，太子养成计划又到了阶段性验收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睛二十四小时盯着，只等南柯与何慕犯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早把北户打发走，否则还不传出她拉帮结派意图颠覆的谣言来。好吧，一直留北户在身边使唤确实是自己逾矩。
　　还好何慕争气，该有的架子和气度都摆全了，没有暴露在南家受过非人待遇的真相。见着他爹，也是不卑不亢，张正介年近五十，看见儿子原本想放下身段亲近一下，却因为长久不相认，终不十分亲密，中年男人的凄凉顿时涌上心头。张天师又怎么样，还是一介凡人，吃的是人间烟火，烦的也是人间俗事。南柯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张正介，上次见他是一年前，才一年时间，因为操心太多，老态毕露，要不是正经带着九梁巾，头顶的地中海就该出来打招呼了。
　　何慕碰到的倒霉事您还是别知道了，真怕您一口气过不去给……南柯心里暗暗想。
　　这个时候说话无非是些例行，如非有人状告，自然都是报喜不报忧。原本负责何慕的南宫已死，何慕的考试换了西家前长老即西泠的父亲西阳负责，南柯为他捏把冷汗，南宫辞世，西阳身为道家仅有的两个三清真人，只怕他那关不比西泠好过，养得出那种儿子，本身的性格可想而知。还盼西阳手下留情，留何慕个全尸入土的好。而南柯自己的考试分了好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不同的考官，她准备万全，也懒得去关心，碰到谁便是谁。
　　这便是走过场混脸熟的考试前一天，何慕这几天都住在张宅。南柯回去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一个黑衣蒙面的人从后园进了宅子。那是道家里的隐秘组织，只有一个人，但符咒术阵丹药功法，样样精通，只听命于张天师本人，他们的身份也只有张天师知道。
　　张正介示意来人摘下面巾，看身段与眼神，还是个年轻人，浑身却散发着锐不可当的气势。
　　“弟子回来迟了，请师父责罚。”年轻人双膝跪下。
　　张正介扶他起来：“回来就好，今后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正一道数十代没未完成的使命，不待你一夕之功。”
　　张正介拍了拍身边的垫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表情和睦慈祥，和普通的父亲一样，何慕和他不亲近，反倒是眼前的年轻人多年来一直和他情同父子。年轻人乖顺地坐下来，和张正介毫无芥蒂地聊起天来，年轻的声音里充满愉悦，仿佛是远游的儿子归家来与老父说旅途见闻一般稀疏平常。
　　张正介教训他：“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不吭一声跑出去，可知道我有多着急。”
　　年轻人不以为然：“可是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但如果当时是师父在，一定能一击取胜！”
　　张正介爱怜地看着年轻人，道：“师父已经老了，过了盛年就每况愈下，只希望你和何慕能早日成才，代我撑起这大梁。”
　　说到何慕，年轻人偷偷心虚了一下，接着拍马屁讨好：“师父今年三十二，看着像我大哥。”张正介笑起来，眼角夹苍蝇的皱纹里不是没有些苦涩意味的。

　　正式开始考试那一日，南柯难得起个大早，带着动过手脚的承影去考场，何慕直接在张家老宅见西阳，预计一天足矣。
　　出乎意料的是，在西阳手里何慕顺利过了关，一个上午就完成测试。不知是西阳有意放水，还是含光真的教导有方？何慕松了一口气，但心里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仿佛许多事围绕着他又瞒着他发生了，不知谁布下看不见的丝线，随便一步都有陷阱恭候大驾。他一时不知做什么好，正当这时，下人来传话，说张正介在他房里等他，有话要说。
　　何慕叹气，突然跑出来的爹，还带着这么大的帽子，换了谁都很难平静接受吧，每次都想和他正常地交谈，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他打开门，张正介一个人坐在窗前，午时温暖的阳光爬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张正介穿着寻常衣服，除去那双坚毅沧桑的眼睛，和大街上寻常中年男人并无不同，他比昨天见时还要苍老，耀眼的阳光将他身上的灰败气息照得无所遁形。他也只是等待何慕成长的其中一个。
　　张正介示意让他在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何慕有些拘谨地坐下来，小声喊了句爸爸。
　　张正介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降妖伏魔他手到擒来，但是对着眼前这个儿子他诚惶诚恐，安静了半晌才问他：“在南家过得好不好？”
　　“挺好，这不是考试也过了。”何慕尝试说些让老头子开心的话题。
　　“南宫的事情……要不要再另外给你找个师父？”
　　“再说吧，教内未必腾得开人手来照顾我。现在跟着南柯，也是种修行。”
　　“爸爸亏欠你，没有养过你，也没有教过你……”张正介的眼里流露出一个失败爸爸的沮丧。
　　“你不是已经接我回来了么。也为我安排好了将来，大部分爸爸都没有你仔细。”何慕每次安慰人时都觉得词穷，南宫去世时他面对南柯无话可说，此时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让眼前这个老人不再自责，何慕自己并不抱怨身世，反而觉得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才快意酣畅。
　　“有些事爸爸还不能和你说，等过几年你再长进些就要学着接手道内的事情。眼下南家有难，恐怕还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变数太多，你在那里必然要吃更多苦，也能得到更多历练，目前的情况爸爸也不能判断最后的结果，不敢帮你做决定，你要是愿意留在南家就继续留在那里，要是想回来了就回来。”
　　何慕点点头，也没有表态。如果换成以前的自己，对所有的麻烦都是惹不起躲得起，但最近总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而且和北户都出现了斯德哥尔摩症候，一心一意地帮着挟持他们的恶人南柯，好像和她一起解决晴霜是理所当然的事，一点也没有想过要一个人逃回张家。现在张正介一说，他才发觉自己除了跟班以外还有更重要的身份，张正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虽然南柯没有上报晴霜的事，也没有人知道她最近在做什么，但是南宫的死还是让正一道普遍觉得恐慌。何慕知道自己有保证自己安全的义务。
　　临走时，张正介又说了一次：“随时随地都要记得，你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唯有你安全，你身边的人才不会身陷险境。”张家人的活着，更多的时候是为让他人觉得心安。
　　开门走时何慕想回头看一眼还坐在窗前的张正介，却听见张正介说：“别回头，张家人要面对的在前面。”
　　张家人是不能回头去看身后的，即使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只要身后还有一个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带领那人往前走。
　　夜里，南柯因为白天考试累趴下，一沾上床就睡熟了。平静的夜里，承影从剑里走出来，在南柯鼻间放下瞌睡虫，独自出去了。打开面前这扇门，承影嗤笑，道家最后一道密门却用着佛教的封印。带走门内的东西，如来时无声无息地离开。如此轻松得手，还是得益于腰间何慕的令牌，天下还有比这更有利的特洛伊木马么？
　　第二天南柯醒来，对昨夜承影曾离开的事情一无所知，带着剑去奔赴考试的最后部分，等在她前面的正是天山冰盖西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