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狄海德

4、第四章

　　学生们都对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刘益有好感，特别是在当刘益有意无意地亮出记者采访证的时候，学生们的眼睛更是“唰”一下地亮了。
　　刘益在心里冷笑了好几下——一群还没出社会就市侩得要死的年轻人。
　　“程浩平时有朋友吗？”
　　怎么可能有，那天他崩溃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学生敢站在他那边。
　　“当然不了！”一个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梳着两条巨粗的麻花辫的女生立刻回答，“他性格超级奇怪，不跟人玩，也没人愿意跟他玩，他都是自己上学，自己放学。班级活动和学校活动也不参与，衣服和裤子总是破破烂烂的。”
　　“他的课本也是破破烂烂的。曾大强不是还看到他的数学书里夹着菜叶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学生们立刻笑成了一团。
　　刘益也笑了笑，“那他是不是经常和别人闹不愉快？”
　　麻花辫女生还没来得说话，旁边那个叫曾大强的男生就抢先回答了，“对啊！记者叔叔好！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天被他绑着当人质的受害者！”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看着刘益，仿佛那天他得了军功章，正等着刘益给他表彰。
　　刘益只好佯装关心地问了一句：“那天你没事吧？我看你很勇敢诶，都没有哭。”
　　骗你的，你都哭得满脸泥巴了。
　　曾大强颔首，“对的，我和程浩这个胆小肥猪可不一样。我们言归……我们话说回来，程浩的脾气很臭，性格很差，经常和我们吵架打架呢，他经常惹事！毛班都对他没办法了，但又不敢怎么说他，毕竟他家里也只有他那个很老很老的奶奶……”
　　“他父母呢？”刘益漫不经心地问。
　　“早就不要他了！”曾大强嘲讽地笑着，“他那么肥……”
　　刘益冷冷地看了一眼曾大强，但曾大强太得意忘形了，察觉不出刘益的眼神。
　　“他的座位在哪里？”刘益问。
　　“他还来上学吗？”有一个学生问，曾大强立刻接过话头，“不来了吧！他都拿枪杀校长了，我爸说他是要坐牢，要判死刑的！”
　　“所以你们是把他的桌子和椅子给扔了吗？”
　　“早就扔了！就是扔了他才突然拿着□□发癫的！”曾大强又哈哈大笑了起来。刘益合上本子，轻轻拍了拍曾大强的脑袋：“你好好的。”
　　别被人打死。
　　刘益拿着笔记本和录音笔走出教室的时候，毛君易迎面走了过来。刘益偏着头看了下她，转身就走。
　　“刘益，你给我等一下。”毛君易加快了脚步，她快步走到刘益面前，拦住了他。
　　刘益换上了一副笑容：“毛校长，您好，您好点了吗？”
　　毛校长盯着刘益好一阵，才开口道：“你跟我进一下办公室。”

　　“我还真以为我回到了当学生被叫进老师办公室那会儿。”刘益一进毛君易的办公室，就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
　　毛君易没有坐下，她走到刘益面前：“你怎么回事？”
　　刘益满脸写着“听不懂”。
　　“谁告诉你的程浩是反社会人格？有医院可以证明吗？想不到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你这是失实报道，虚假报道！”
　　“所以我说疑似啊。”刘益抖动了好几下二郎腿，“疑似的意思就是不确定。这不，我今天就来补上了采访。我等下还约了一个心理专家呢。”
　　“你知道你的这种疑似，会害了程浩吗？程浩的将来都被你毁掉了。”毛君易质问道。
　　“我做的事情，和你们对他做的事情，对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刘益冷冷地笑了，“我让他在少改所里先清净十天，他开心还来不及呢。出了少改所，还要面对你们这群帮凶，他才是真的折磨。”
　　毛君易眼睛一瞪：“你是什么意思？”
　　刘益耸耸肩，不说话。
　　毛君易深吸了一口气，她继续看着刘益，语气有点放软了：“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十三年前的事情，放不下小志的离开，所以你要用工作来麻醉自己，要追求点什么，是吧？我能理解。但是程浩他现在的年纪，和当年小志一样大啊，你难道不会不忍心吗？”
　　“可是小志没了。”刘益冷冷抬眼看了一眼毛君易，在毛君易再次试图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迅速站起来，站定在毛君易面前，两只眼睛往下瞥着毛君易的脸，他突然发现毛君易的白头发变多了。
　　才三十五岁啊？
　　“我是干不了什么的。新闻稿已经发了很久了，你要说现在舆论对程浩有不好的影响，那这种不好的影响已经造成了，这是事实。我深表遗憾，但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后续还会再写什么乱七八糟的报道，你今天不会白来的。”毛君易不甘示弱地抬起头直视着刘益，“你不能继续写。”
　　“那不行。”刘益嘴角扯了扯，“大众有知情权。再说了，如果程浩真的被证实了是没有反社会人格的，那我之前的那个‘疑似’就可以拿掉，还他一个清白了。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如果我不继续报导，我怎么还程浩清白？程浩的未来，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上？”
　　毛君易一时语塞。
　　“当然了，”刘益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在开门之前，他又转过头来对脸色阴沉的毛君易说道，“如果程浩真的被证实了是有反社会人格特征的，我也会如实报道。”
　　“你知道那不是真相！”毛君易说。
　　“对你来说，”刘益转过身，对着毛君易一字一句地说道，“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毛君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沉默地看着刘益甩门走出了办公室。

　　刘益已经被毛君易搞得再没有兴致继续采访了。其实那也不叫采访，就那群学生说的东西，他随便写都能写出好几百段。既然这样了，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刘益正准备打道回府，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冷不丁地撞了上来。小个子男生很轻，并没有撞疼刘益，但毕竟他是毫无防备的，所以免不了的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把小个子男生拉开，极力压下自己被吓出来的火气，尽量用轻柔的声音问道：“怎么了同学？”
　　小个子男生抬起头，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刘益：“我想跟你谈谈。”
　　本来刘益打算想都不想就拒绝，但当他看着小个子男生的那双眼睛，就不自觉地想起了小志——小志也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啊。
　　刘益突然很难过，然后又有点烦躁。他对小个子男生说：“十分钟够了吗？”
　　小个子男生猛烈地点头，然后拉着刘益的衣角，把刘益带到了学校的一个小凉亭里。
　　“我叫李腾乐，是程浩的好朋友。”一坐下来，小个子男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自我介绍。刘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刘益原本就没有心思再听故事，也就提不起劲来问问题了。况且他看李腾乐一副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也就随他自由发挥了。他右边的胳膊肘撑在凉亭的横杆上，右手握成拳头抵着太阳穴，强打起精神来听李腾乐说话。
　　李腾乐是个话唠，和程浩倒是有着不同性格。程浩沉默寡言，内向敏感，而李腾乐明显是个外向活泼的人，但他的敏感程度也并不比程浩的要低。
　　“他们说的全是假的……不对，他们说他们把浩子的桌椅都扔了是真的，是我把浩子的桌椅给搬回来，藏到秘密基地里。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浩子，浩子就拿着枪出去了。如果我能快点告诉浩子，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冲动了呢？”李腾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刘益撇了撇嘴，勉强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情。他能把□□带到学校里来，说明他早就有这个预谋了。”
　　“什么叫预谋？”李腾乐抬起头，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刘益。
　　刘益受不了李腾乐的这个盯法，他越发觉得难受了。他咳嗽了一下，“就是打算。”
　　“哦。”李腾乐又把头低了下去，半晌没说话。刘益若有所思地看着李腾乐。
　　“可是，浩子也是被逼的！”李腾乐猝不及防地又抬起了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带上了几分迫切和辩解，“他们全部欺负浩子，不仅用很难听的话来骂浩子，还一起打浩子。天天打，天天骂，浩子天天哭！他都不愿意上学，但是他奶奶希望他上学，他为了不让奶奶伤心，但又不敢上学，所以逃了好几次课。不过，逃课的时候他又被其他学校的人给打了。他很绝望，我说要不去找毛校长吧，毛校长一定会帮他的！”
　　“你慢慢说，别急。”刘益把录音笔打开，“你先说他们怎么打的浩子，如何骂的浩子？”
　　“用扫把棍，用鞋子，用垃圾铲，用垃圾桶……反正他们拿得动的东西，他们都往浩子身上扔。还有一些人，直接上脚踢浩子，他们说用手打太疼了，用脚踢有力，又省力。”
　　“浩子身上的伤没有被人发现吗？”刘益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难住了李腾乐，李腾乐艰难地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好像是有老师问过浩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但是浩子不敢说，老师也不管了，就叫浩子不要经常打架……但是浩子从来没有打架！他只有挨打！”
　　刘益点点头，又问：“那他们是怎么骂的浩子？”
　　“死肥猪，野种，孤儿，猪八戒，废物，闷葫芦，猪油桶……”李腾乐立刻开始列举了起来，刘益听着直皱眉头。
　　初中生在骂人方面的词汇量这么丰富的吗？
　　而且他们的这种无端的恶又是从何而来？
　　刘益突感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