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天长》枕苑集

1、认亲

　　京广，世人皆惧之所、兵家必争之地。
　　陆诗青下车的时候，被一尘不染的路面吓得几乎滑倒，旁边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同时还有几个男人上前，为他探平前方的道路。
　　“谢谢。”
　　他扶正了肥大的双肩包，推了一下眼镜。
　　“不要说谢谢，少爷。”那个男人紧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弯曲了一下：“如果您还想让我保住工作的话。”
　　陆诗青点点头，将这一条规则加入了自己的小本本。
　　这是必要的行为，如果他还想好好做这个“少爷”的话。

　　许多年前京广并不是这样，东部——整个京城最受人鄙夷的地方。如果你在介绍自己时说明自己是东洲人，不仅仅是商场售货员和柜姐，就连路上卖小吃的都极不情愿将东西卖给你。越是成熟的地方其实鄙视链越深，原因很简单，我是上流社会的上等人，你一个一穷二白地方出来的，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而某个男人出现之后，“上等人”们几乎要吞掉先前自己吐出狂言的舌头。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无法造成什么改变——这是人们的共识，但萧原启做到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短短二十年，他从一个有志青年成了一名商业大亨，而东洲，也成为京城经济产业链的台柱。
　　东洲——现在已经是京广了，是全国人民欣欣向往的绿洲。这是一座巨大的毫无人情味的机械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为赚钱而生——如果你缺钱，来这里就对了。捡起一片落叶，你就能获得丰富的酬劳，只是那位可怜的环卫人员可能要丢掉工作，毕竟这是萧原启规定的：路无尘。若是拿着高额的工资完不成该尽的任务，还是趁早卷铺盖滚蛋吧。
　　是的，如果东洲是绝无仅有的商业帝国，那萧原启就是这里的皇帝。
　　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命令，有一必有二，如果他想。

　　陆诗青见到萧原启前，先被带到了一个房间。
　　他能理解的，毕竟他是有钱人遗落在外的种子，许多年后想要收回，自然要看看他是否具备被培养生存的能力。尤其是萧原启这样的绝对掌权者，他的筛选必定更为严格吧。
　　私生子。
　　陆诗青松开握紧的拳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汗。
　　有钱就了不起了，明明是万人鄙夷的身份，但因为老爹是皇帝，就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他离家之前和朋友同学告别时，那些只有几面之缘从未说过话的，却通通给他送上礼物，来的路上他拆开看了，里面千篇一律的祝福词和联系方式。
　　趋利避害，人类的本性。
　　他叹了口气，开始打量周围。
　　这是间巨大的、白色的屋子。有钱人似乎都喜欢眼不见心为静，用巨大的器皿装少量的内容物，就如此地，明明能装下两只大象，却只在正中放了一匹米色的沙发。
　　他正紧张不安，门却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一个小不点——陆诗青大约估计了一下，应该没有到一米五——就这么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的表现十分有趣：抬起头，首先瞪大了双眼，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随即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他走来，半是绅士地伸出手：“真诚地欢迎你，玄哥。”
　　玄哥？陆诗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同时怀疑起自己的听力。但房间里除了他们显然不存在第三个人，他只好快速地与之握手，并露出微笑。
　　小孩显然比他要紧张，手心里沁了些细汗。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真是有教养，陆宅男内心的小诗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回想起自己曾反复通关的恋爱养成游戏《First Now》，里面的男主有了暑假寄居在有钱恩人家里的机会，和恩人女儿及其他名媛小姐间发生的一系列令人脸红心跳的爱情故事。其中的第一女主角翎夏，似乎就和这个小弟弟一样严谨和害羞哟！
　　回忆起翎夏的FE结局，陆诗青几乎是幸福地眯起眼。
　　两人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待到门口的几位白衣男士离开后，小孩才像个吐气皮球般放松下来，失去了全部的贵气，就差当着陌生人面躺下了。诗青看他这样，突然感觉内心什么东西碎掉了，只静静看着他，看他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小孩瞪了他一会，不满极了：“你怎么不说话？”
　　“‘玄哥’，叫得是我吗？”小孩的眼睛是美丽的琥珀色，眼睫长长的，这样望着，竟让本来想要认真谈话的陆诗青起了坏心思，“抱歉，毕竟看不见的地方，可能飘着那位所谓玄哥，我只是他的□□握手替代？”
　　一般的孩子都是怕鬼的吧，于是他便杜撰了个还魂者的故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完。
　　“哼，想吓我？”
　　没想到，这个连他自己都背后冒汗的故事，在小孩这里并不受用。小孩听完后，反而大咧咧地躺了下来，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你合格了，我喜欢你。”
　　唉。
　　看到这个弟弟丝毫不嫌弃自己的地摊牛仔裤，陆诗青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一般的豪门家族不是应该对这样的外来者嗤之以鼻吗？尤其是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这么随性，看来那些甜甜的千金公主爱上我都是杜撰的咯。
　　等到陆诗青擦干他虚伪的眼泪，小孩才宝贝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硬卡塞给他。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那是张身份证，上面是自己的照片和相关信息，只是名字不一样，姓名那一栏印着三个陌生的汉字。
　　——萧景玄。
　　小孩似乎对他不震惊的表现很满意，欢乐地翘起了脚：“以后你就是我的玄哥，我是你的弟弟，我叫萧景文。”
　　“好的，文弟。”
　　这称呼又难听又二逼，萧景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似乎被噎住了般涨红了脸，轻轻撇过头骂了声脏字：“我靠，本来以为是个沉稳的二哥，没想到是个傻子。”
　　陆诗青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但他也很快发现了华点：“二哥？”
　　“对啊，你排第二，我们还有一个大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的面色变得铁青，“不过大哥这个人很不好相处，他应该不会喜欢你，如果……”
　　景文话没说完，大门第二次打开了，他移过视线的眼角都带着抽搐，害怕地直哆嗦。
　　陆诗青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来自空气的压迫。
　　萧景文不知何时已经在一旁站好，身姿挺拔不动。他也不好继续坐着，只能迎着气压站立，努力寻觅风暴的来源。
　　顺着吊灯的光线一路望去，他见到了此生他第一个觉得能够如此闪耀的人。
　　萧景桐，他和景文的大哥。
　　此刻正冷冷看着他，目光似刀，将他切得粉碎。

　　敌意很明显，表面是天性凉薄的他，胸腔里已经是一盘爆炒心肝。
　　陆姓某宅男，因为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所以一切都追求平静，十六年过完普通人三百多年的他可谓是脑补经验丰富，但这次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就没了底。
　　他害怕了。
　　遣散部下后，萧景桐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陆诗青，而是用阴影完完全全笼罩了萧景文。
　　“玄哥……”
　　他模仿着之前萧景文的论调，字句却如覆冰雪。
　　随即，他转过身，眼角含笑。
　　“就你？”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陆诗青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强烈的排外感和羞耻心突然崩溃，他想立刻夺门而出。
　　——无论哪里，只要不是这里。
　　不要留在萧景桐面前。

　　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转眼间，他就乘上了去认亲的电梯。
　　一路上，陆诗青都是战战兢兢的，双手抓紧了衣服的下摆。
　　他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一身肥T拖地牛仔就敢进人家豪门大户，也不嫌丢脸。
　　萧景桐走在他前面，背影高大挺拔如同青松；而萧景文跟在他身边，迈着优雅的小步，一举一动都是甜美可爱的样子。
　　哇！我好羞愧。
　　陆宅男将头埋得更低了。

　　认爹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吃力，萧原启尚未知命，意气风发，见到他，冰雪般的眼瞳也有一丝松动。
　　啊……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妈吧。
　　所以他才对萧景桐的怒意满盘接收，毕竟老妈靠着肚子让自己走进豪门，硬塞入别人幸福的家庭，如果让他和大哥身份对调一下，自己也不能接受吧。
　　“景玄。”
　　“在。”
　　他接收新兴事物的反应很快，毕竟面前一条龙，身边一把刀。
　　“你去收拾一下自己，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见。”
　　“知道了。”
　　他默默地答应，脑子里在想一会下哪个地图app。
　　“不过，你应该是第一次来京？”
　　“是的。”
　　“你看爹，都把这个事忘了。景桐——”老爹的手指敲敲桌面，让大儿子上前，叮嘱道：“景桐，你是兄长，景玄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你带他好好收拾一下。有时间的话，再带他随便转转……”
　　说者无心，听者都快吓死了。
　　让萧景桐带他出去？我的天，那他还不得被那锋利的眼刀给戳戳戳死！老爹你好歹是处理人事多年啊！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呢！
　　但当他抬起头时，他几乎要抠瞎双眼。
　　萧景桐微微笑着弯起了唇，看不出一丝不情愿，甚至是殷切并期待着。
　　“好的，父亲。”

　　但是出了公司大楼，你大哥还是你大哥。
　　陆诗青想跟着萧景桐一起上车，却被他伸手拦在门外。
　　“你自己有车。”
　　话毕，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车门。
　　司机给面子地没有扬尘而去，陆诗青赶忙上了后面的一台车，看着窗外流云般浮过的景色，整理了一下现在已知的信息。
　　他自己，萧景玄，二儿子，职业是学生，上哪所学校还要等老爹安排。
　　他小弟，萧景文，小儿子，大概十二岁左右，应该也在上学。
　　他大哥：萧景桐……
　　陆诗青看了眼前面车的屁股，沉默地叹了口气。
　　不好相处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