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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你骄傲 ...

  •   青松跳上最后一级台阶,见到了竹子。

      夏末,山中清凉,微风,偶有笛声。

      青松薄汗,呼吸略促。山里云气密集,阳光轻透,他仍微微眯眼。

      院门之外,藤蔓覆盖的门墙旁。葱茏勃发的植物,逆力生长;黑发黑裙的女子,窈然悄立。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这不是她。

      这次常规例会突然提前召开,接到通知后青松驱车出城。车至山脚,三台黑色轿车赫然并列,小巧的鸡蛋花已纷纷落于其顶,可见已停候多时。

      他心中霎时清明,理智则如坠入深渊。醒来时,已沿着林中石阶奔跑。山不高,他也经常在悠闲时步行上下,颇惬意;今日却埋怨这阶梯步长过短,步数过多,恨不能三步便跃过山腰。

      更是对自己哭笑不得:既然如此,怎么不乘电梯。数秒即到,还能省了这副狼狈样。

      脚步略缓,快乐开始弥漫他的四肢—快乐于即将见到的人,快乐于身在此中,快乐于他自己。

      直到山在他的脚下。

      青松跃出树丛,跃入竹子的眼帘。竹子一惊,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嘭。”

      “嘭。”

      “嘭。”

      心跳声带她回到沙漠的夜里。

      “嘭。”

      “嘭。”

      “嘭。”

      那一晚,心跳声起,她的作品完成了。

      竹子第一个想到的是青松,她多么希望此刻有他在身旁。她将无比热烈地扑向他:

      “你看,我成功了!”

      她想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谢谢你!谢谢你教了我这些。”

      她想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你为我骄傲吗?”

      无论眼中的情绪是否暴露她隐匿许久的情意。

      那感情醉人,她早已沉浸其中,习以为常,暗自享受。她想过,他终究有一天会知道,不论是以什么方式。以他的个性,他总会给她一个答复,不论是哪种答案。那一天便是她这段旅程的终点,不论身处何地。

      她早已爱上 V Lab 这个地方。从此走向哪里,她都不会忘记曾经在这里学到的一切。

      青松,她的老师,她的启蒙者。他教她如何使用画躯仪器,如何辨别骨骼与软组织,如何提取记忆断片...... 这些都是他有意教授的,而那些他无意中展现,却令她终生不忘的,是他对于生命的珍爱与怜悯,是他对于人类本质的理解,是他对自由的追求。

      这些她从未告诉过他,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谈起。也因为她深知一旦这些话说出了口,他们之间那纯粹的师生关系、朋友关系便难以再现。她想要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但她如此留恋他的清朗眼神;他在认真地向她描述器械的使用方法时,她可以伺机靠他很近,近得能看清睫毛的翕动;他以同侪的口气与她探讨时,她能看到他平和外表下的锋芒与野心;她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同仇敌忾;他有时付之一笑,有时严阵以待。

      她来到 V Lab 三年,便认识了他三年。真正相处了多少个日夜,喜欢了他多久呢?

      她不知道。

      在这室内的另一个生命,正在苏醒。

      “嘭。”

      “嘭。”

      “嘭。”

      有力的节奏,不受任何干扰。

      “他”仍旧沉睡着,陷入连梦都没有的睡眠。竹子俯下身子,凝视“他”的面容,与青松有五分相似。

      她按照青松的模子描摹“他”时,众人很自然地理解为向导师的致敬。一晚她推门,便看到青松背对着她正弯腰看着尚未成形的“他”,那时“他”的五官已定。青松闻声起身,她看到他的眼睛似明忽暗。他径直向她走来,室内瞬间升温,红潮从脖子爬上她的脸颊。她低着眼睛甚至不敢看他,只看到他的脚尖来到她面前,轻轻一侧,便原路返回。她抬头,青松从门旁器械架上拿了一把细刻刀,正向她招手。

      “你觉不觉得这个眼距近了些,拉长点更好看?” 青松说着,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石模板上轻划一笔,便于还原。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好看呀。” 她与他并肩俯身,看着他的笔触。

      他侧头看她,她也侧头与他对视。他的眼中一动,便笑了。

      青松在竹子唱反调时,总是表现出轻松的无可奈何,她知道他毫不介意。

      但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青松起身擦了擦手,离开实验室时对她说:“夜凉,加件衣服。”

      竹子转过头说好,瞥见他最后的眼神。

      那一刻她恍惚觉得,他是爱她的。

      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他们有着大同小异的理念方向,他们总是能愉快地谈话。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在聊天中把他逗得快乐地大笑。

      她理解他,了解他,比任何人都认识他。不仅仅因为与他的相处时间长,或内容密集,还因为他们的天性在某种程度上相似。

      因为默契,所以沉默。

      但是这一刻,她都不在意了。

      只要他在。

      他不在。

      她起身检查所有的接入点,视线再度落在心跳声的主人脸上。多么像她此刻思念的人,但另外五分不相似之处在于“他”的表情—他理应没有表情,但刚刚还处于空白梦境中的“他”此刻仿佛在做一个甜蜜的美梦。“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眉目舒展。

      竹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握起,再轻轻放下。在她眼中,这便是一个孩子的睡颜。她不禁好奇,他的梦是不是充满了童话和寓言,机器人与精灵相舞其中,无忧无惧便飞入太空或潜入深海。

      多么美丽的梦境,多么安宁的人。

      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角,用指腹抚过他的脸庞。

      “乔木。” 她想念一个人,那个人身处东方。东方密林古树参天,那个人是她生命中的浓荫。

      “是你的名字。” 睡梦中的人以呼吸作答,恬静的睡颜面对命运。

      “做个好梦。” 竹子关上实验室的门。

      她的身体未曾生育,便已经成为母亲。

      她的作品自诞生起,便不再属于她。

      “我为你骄傲。” 青松说。此时距离她的成功之夜已经过去一个月。她在沙漠之地中完成收尾工作并等到了管制许可证后,终于来到松末山 —— 有着“云上之地”之称的 V Lab 旧址,也是审核团队的所在地。

      她即将见到青山,那个和蔼幽默的老头儿。他总是在见到她时露出茫然的表情,仿佛在认真回忆,最后惊喜地说:“又变漂亮了,竹子。”她等待着他取下眼镜,低头擦拭的那瞬间,那是他的思考习惯。她需要得到他们的承认,世人的认可。

      他们会进行一系列器械测试、记忆内核检查、最后是情感交互验证,以证明这是一个“完整”的“人”,及此她的使命便正式结束。

      她的乔木会得到什么样的命运礼物?

      苦、乐、忧、惧 — 活着本身不就是馈赠么。

      她今日明白了。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在沙漠之风下平复,她以为已准备好接受任何结果,她以为乔木的诞生便是于她最好的回报 — 直到青松说他为她骄傲。

      山中云起,一线阳光褪去。竹子好久没见到青松,感到他也有了变化。这名成年男子在她眼中向来是少年,他的清爽与沉着,他的自由与无奈 — 在今日,统统糅合于他的气质,更为整体,更为鲜明。他好像多了一些她不了解的事物,她为他的改变感到欢欣和失落。

      “真的吗?” 竹子问,她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得到答案,想要听他再说一次。

      青松一年未见到竹子。两周前,他收到竹子的明信片。研发室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这张明信片被父亲带回,他说:“我猜她很想你。”

      “沙漠的星空很美,我在夜里以辨认星座入睡。日出日落在蜿蜒的沙丘之上格外直白壮丽,我开始沉迷这不加修饰的美。尽管如此,仍想念城中的夏景。保重身体。竹子。”

      没有落款日期。青松从书桌前抬起头,看向窗外,灯火通明的街市。此时她应当身处黑暗中,身边只有一盏灯,他心想。而陪伴她的有星星,早上的日出和傍晚的日落,他的唇边浮起微笑。

      青松从案上拾起钢笔,脱下笔帽,铺开信纸。一窗之隔,室外车水马龙,灯影交错;室内人桌相对,掌心覆于纸面。他托腮片刻,提笔欲落,忽止,白纸上徒留墨迹一痕。

      日出?他的微笑转为苦笑。她的作息不应大变,水土亦已适应—那么破晓时分无眠,原因只有一个了吧。

      他知道她的失败几率很小,以她的聪颖与执着,完成初代作品只是时间问题。他知道外界压力对她无此影响,两年以来,她已自信坚定,难以动摇。

      让你在清晨梦醒,甚至辗转彻夜,直至天明的,是什么呢?

      他提笔落字:“竹子”。

      终点是路途的一半,成功是故事的开始;喜乐的底色是忧郁,悲伤生于狂喜。你发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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