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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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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过,吹开了一片沙沙作响的尸骨堆。
遍地身着炎阳烈焰的白骨中,一袭素净的白衣那样格格不入。
白衣的男人背着古琴,缓缓步过走尸遍布的地方。他目光深沉似水,额前云纹的飘带更显风华。
他走过的地方带着清冷的檀香,好像驱散了些许血腥气。
尸群的中心是一个高瘦的男子,一身如墨的黑衣,以红绳束发,手执一支长笛,诡异的乐曲自唇缝间流淌出来,沾染了鬼气,所向披靡。乐曲所到之处,无一幸存。
一曲终结,吹笛之人显然愉悦,将墨笛于手中灵巧地转了转,似乎正打算离去。
白衣男子快步上前,薄唇轻启。
“魏婴。”
魏无羡转头,似是有些惊讶地道:“哎呀,含光君远道而来,未曾远迎,魏某实在失礼啊。”
蓝忘机不言,沉静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陈情上,良久才开口道:“……鬼道损身。”
魏无羡强颜欢笑的表情瞬间便有了裂痕:“……我道含光君前来有何贵干呢。蓝湛,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这些。”
他的脸庞在身侧森森白骨的映衬之下竟更显苍白,毫无血色。他好似虚弱不堪,染血的黑衣与唇边一丝冷意伴上血渍,如同精致的瓷娃娃。
这给蓝忘机一种错觉,这个人是从地狱浴火归来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曼陀罗花。很危险,却很脆弱。
青年苦涩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沉静的目光落在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比自身高出一小截的男子身上,如水深沉,又带着点点希望。
蓝忘机心口闷闷的,心疼感漫上心头,好像根无形的小刺,暗戳戳地难受。
他道:“魏婴……你知我不是此意。”
魏无羡瞥了他一眼,突然心软了些,缓缓走过他身侧,低声道:“走吧。”
没有感情的语气,有些冷。
蓝忘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一直到回到将士们驻扎的营地,他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魏无羡抛下所有忙着庆功的将士独自回到了他的营帐内。
离开了战场,空气好像都安宁了许多。
他就倒在自己有些僵硬的行军床上,没耗费多少时间就沉沉睡去了。
他太累了。
距离他从乱葬岗出来也不过就一个来月,原本就伤了根底,又从来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跟着军队上战场,风餐露宿。
云梦江氏刚刚历经劫难,根本无法保证正常的衣食,将士们完全是凭借着对温氏的痛恨才提起精神奋勇杀敌。
江澄继任宗主之位,每日忙得不见人影,江厌离远在眉山,她一个灵力不高的女孩子魏无羡和江澄怎么也不肯让她回来受这个苦。
云梦有一半的战事都压在他身上,短短几日他已经连续参加了多场激烈战事。
他终于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知道他夜半三更从一阵难受得要命的口渴中挣扎着醒过来时,终于发现自己的情况很不乐观。
头疼,眩晕,嗓子火烧火燎,浑身疲软无力。
不正常。
昏昏沉沉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想要压制难忍的干燥,却发觉自己的手根本握不住一只粗糙陶瓷小碗。
“啪!”
清脆的碎裂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魏无羡皱眉,似是不耐烦地将脚边的碎片踢开。他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穿鞋,锋利的瓷片迅雷不及掩耳,扎破了他脆弱的皮肤。
可他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及伤口,半闭着眼睛感受全身上下都烧起来的感觉。
重新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魏无羡大脑放空,总感觉下一秒就可以坠入地狱。
脑子里被无数不愿回忆起的事情占据,魏无羡吐出一口气,闷闷地胸口和隐约有感的下腹部让他无法驱除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抱住脑袋,无声地啜泣。
此刻在深夜,没有人注意到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的他正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
经常莫名烦躁。
不安分的怨气从来都是不好控制的,他也不是铁打的身体。
次日清晨,准备出发的江家人才发现魏无羡的异常。
领军的半晌没出现,宗主又不在营地,江家众人群龙无首,一个个不知道该做什么。
前来助阵的姑苏蓝氏人不知情况,对于久久没能出发心存疑虑。
蓝忘机过来询问状况,走进魏无羡营帐内,看到他心上之人还在沉睡。
不忍心打扰,但是军队的行程更为重要。
蓝忘机走近,打算叫醒他。
然而走近,蓝忘机突然觉得魏无羡不对劲。这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像极了暮溪山玄武洞底的那几日。
他伸手探了探魏无羡的额头,滚烫宛若火焰,几乎要将他的手点燃。而面前的人似乎感受到舒适的凉意,无意识地蹭了蹭他体温偏低的手。
果然……
发烧了。
他眉头越皱越紧,蹲下来按上魏无羡纤细的手腕。
瞳孔猛的放大,他竟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灵力的流动!
“魏婴……魏婴……”
他连着唤了好几声,魏无羡都没有反应。
心乱如麻,未知的恐惧让蓝忘机慌了阵脚,也顾不上是否合乎礼仪,他一手抄起魏无羡膝弯,一手扶着他的脖颈,放轻动作将人抱起,大步走出破败的小营帐。
两家弟子都是一惊,昏迷着的黑衣人面色苍白,脸颊上的红晕却是如同已经熟透的果子,身体的每一处无不昭示着魏无羡已经是高烧生命垂危。
他的黑色长衣下有点点血迹不易被发觉,是尖锐的碎瓷片。
可更令他们吃惊的,莫过于蓝忘机的举动。
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含光君怎的与这邪魔外道关系如此?”
“哎,你想啊,这魏无羡在战场上是多大的战斗力,他要是折了,我们要多费多少工夫?”
“可是如此举动,唉,也不知道避避嫌。”
“素问含光君少年就时与魏无羡交恶,此时也就是顾念着同袍情分吧,面上的还是要给的。”
“我看……这关切神色不像假的啊。”
“大家族水都深的很。你怎知道他就不是装的呢。再说他蓝忘机不是整日都是这个神色。”
“也是,我也就没见到过他其他表情。装给谁看呢。”
……
多难听的话语都有,修真之人耳目皆是一等一的好,又怎会听不见这些人的言语。
云梦江氏历经劫难,真正的本家弟子少之又少,除却魏无羡与江澄也找不出修为上乘的人,这些勉强跟着上战场的修士们大多都是临时招的普通人,最多也就是些散修,没什么经历,自然不知道真正缘由。
如果是莲花坞的那些师弟们,肯定会无条件信任魏无羡的吧。
至少他信。
蓝忘机愈加冷厉的神色在看向魏无羡时,添了几分柔和。
担忧之情却是丝毫不曾减少。
这个人,消失了三个月,连原来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都完全变了样。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踏上避尘,行往不远处的一座小城。
在战争中,很少有地方是安定的。
这座小城已经人去楼空,街道之上一片荒凉。
蓝忘机寻到了一处店家,只可惜没有任何人。好在药物足够,房间也足够干净。
他将魏无羡放下,着手处理他足下的伤口。
很明显是踩到了碎的瓷片,可是这人竟然没有将其取出,更没有自行疗伤。原本只是个小伤,可正正一夜的发炎加上高烧,此刻这伤口已然有了化脓的趋势。
他究竟有多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将浸了水的布巾置于额头上,包扎了双足,蓝忘机开始思考。
他不知道魏无羡发生的事情,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没有灵力是怎么一回事。
金丹傍身之人,灵力也流转在身体的脉络中,不出意外是不可能消失的。
一丝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蓝忘机抓起魏无羡的手腕,将灵力渡给他。
然而,灌输入体的灵力宛如进入了无底洞,只是草草在魏无羡体内流动的片刻,便堪堪消散。
蓝忘机少有的慌乱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质问昏迷中的人,只是紧握着他的手,不愿相信。
用力之大,他却完全控制不了。
魏无羡白皙的手腕渐渐出现红痕,蓝忘机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尖早已用力到发白。
他蓦然松手,颤抖着,不安地看向还在昏睡的人。
良久,魏无羡的眼睫微微颤抖了几下。
蓝忘机沉默地望着他。
刚醒来的某人还处于大脑放空的状态,他用自己都没能发觉的迷茫眼神盯了蓝忘机许久,直到蓝忘机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才猛然发觉,侧脸躲过。
蓝忘机的手探了个空,神色冷了下了。
魏无羡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到了。
即便是在十五岁那年,蓝忘机很讨厌他的那段时间,他也不曾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他。
魏无羡突然嗤笑出声。
果然啊。
蓝忘机终究是讨厌他的。
不论是在以前,还是现在。
现在,恐怕是更看不惯自己了。
心闷闷地疼,满腔话语生生堵在心口,不想说,也不能说。
说了,也不会有人理解。
有谁是心甘情愿做邪魔外道的?
都是迫不得已。
只是不会有人相信。
漠然起身,魏无羡同样冷声道:“多谢。”
他很明显地看到蓝忘机的神情有一丝丝裂痕。
头也不回地走远,足底还在隐隐作痛,可是他顾不上了。
远离了蓝忘机的营帐,一口鲜血终于不再隐忍,喷薄而出。
他擦去血丝,悄然离去,好像那血迹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身后那个素衣的男人尾随着,浅色的眼眸间是藏不住的痛意。
一如,不夜天城那一晚,山洞中他的倾诉,十三年间他的苦苦追寻。
哪怕至今,魏无羡依然害怕想起蓝忘机的那个表情。
当年的他,无数次错过与蓝忘机的缘分。
幸好,这辈子没再错过。
黑夜过去,凌霄时分虽然仍旧黑暗,但黎明,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