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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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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小和尚,我来寻你讲故事啦!小和尚。”
佛晓时刻,心真寺薄雾缭绕,山雀低语,蝉虫轻鸣,光头的和尚们伴着钟声转醒过来。禅悟醒的更早,正在钟声里敲打木鱼。
黑暗里却陡现一抹亮堂,耳里也入了杂音。
少年推开了禅悟的房门,兀自笑得欢朗,说着,“小和尚,到你讲故事的时辰了!”他笑得欢心,盘腿坐在禅悟跟前,坐得笔直,满心期待。
从门□□进的几缕晨光,听见依稀不知谁的叹息。
“从前……”
少年是五年前禅悟从山下小村庄里相识的,那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发育并不好,小小一个,立身在自家门口。天上倾着偌大的雨,他却两眼茫茫,思绪不知飞往何方。
破烂的大门里,清晰传出男男女女的吵骂声,以及物品哗啦的破碎声。那些杂音透过墙,混在雨声里,依旧震耳得很,少年却似乎听不见。
禅悟要回山上去,一旁见到心生不忍,便将握着伞的手往他靠近,淋在雨里叹了句佛语。声音那么小,少年却穿过重重,独独听见这句叹息,看向他,竟也跟着竖起双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屋檐短小,挡不住多少雨,少年先
前暴露在雨里,由着雨水将全身打湿。
额前的水渍缓缓地流,淌过他被发丝贴住的脸颊。
明明那般狼狈,看着禅悟的眼却明亮,佛语也说的真诚。
之后,少年便跟着他回了心真寺。
少年有疾,思绪不比常人繁杂,自那之后,每日凌晨来,晌午回,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方丈怜惜少年纯洁的心思,要禅悟领他悟佛,教他佛法。禅悟便每日清晨为少年讲一段佛经。
“佛祖慈悲,不愿害万物姓名,便提刀割了自己的肉,将之喂给了鹰。”禅悟波动佛珠,闭着双眼。
“这便是佛祖割肉味鹰的故事。”
“佛祖为何如此大善?一刀一刀剃着自己的肉,佛祖不觉痛吗?”少年瞪着大眼不解地问。
“因为佛祖慈悲,怜芸芸众生,痛又何痛?”他答道。
少年即长大了嘴,为之惊叹,旋即又笑道,“小和尚一定能成佛的!”
那笑如此间微风,吹散了初晨凝聚的薄雾,吹远了鸟语虫鸣的杂音。
禅悟耳里便只剩了这一笑的声音,响在整个世界里,掩了谁又一次叹息……
讲了故事,禅悟便同其他弟子去诵经了。少年去了柴房,为禅悟做稀粥与馒头。
诵经回来后的弟子们见他等在饭堂也见怪不怪,偶有几个,还会上前讨两个吃食。禅悟回来的却有些迟,部分僧人都吃完离开后,他才到来。
少年圆圆见到影子,就笑出了声,他跑去迎禅悟,讲,“小和尚,你猜一猜我今日做的什么样的?”
禅悟心里号着佛法,随口说着,“兔子。”便见那笼打开,当真有两只兔子模样的馒头。
“小和尚好厉害!”少年惊奇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兔子样的。
吃着饭时,少年就离开了。后来心真寺的方丈又来寻禅悟,于是那两兔子馒头便谁也没有吃。
“洛施主走了?”竹间的小路,阳光射下的光斑影影绰绰,风将叶子吹得摇荡,光斑也隐隐约约。叶间碰撞,还发出唆唆佳声。
“同往常那般,做好膳食他便走了。”禅悟跟在方丈身后,垂着首回答。
“洛施主心思单纯,你当教他佛法。”方丈叹息着。禅悟没再回话。
林里一刹静默,连风也歇了片刻。禅悟忽听方丈道,“前些日万妄林那处出了个妖魔,善堂主向我致了求助信。禅悟,我便让你去助他,可要得?”
禅悟真诚,“自当这般。”
方丈便离开了。
禅悟站在原处,听风吹过耳畔的柔声,听自醒来就有的虫鸣,目无焦距,心思不知飞往何方。
这僧人,胸口处还有对漫着热气的兔型馒头……
方丈要禅悟去相助,却没讲明时间,也没谈及少年这段时间内将如何,禅悟就等到第二日天明。
等讲了佛经,少年仍是笑盈盈,却没等来他常说的那句话,只听他道,“小和尚,你哪日去除魔啊?大和尚跟我说,他要你去除魔。”
禅悟望着他,久久没有言语。
一会儿后,他又听少年说,“我要同小和尚一路去。”禅悟没有答应。少年又说,“我想听小和尚讲故事,想同小和尚一路,大和尚也会同意的。”他说得恳切眼里闪着光芒。
禅悟想,方丈既说与了少年,就是想让他二人一路吧?况且,就留少年在心真寺,又当怎么办呢?想着,他便答应了。
少年即笑得更欢朗了。
禅悟即呆了眼,什么也思考不得了。
午时没到,二人即下了山,伴随着灿烂若燎原之火的红日,一路往西前去。少年自打记事起,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心真寺,这是他第一次去更远的地方。
在拥挤繁华的长街上,他忍不住张望,被人流推搡。禅悟担忧二人会被冲散,便牵起了少年的手。
这一牵,就牵到了万妄林。
万妄林境内,万妄堂里,堂主善仞亲自接迎了禅悟。一刻钟前他便等在了堂口,此时见到人来,立即笑开了眉,“高僧,我可等了好久,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禅悟倾身,“阿弥陀佛,善堂主,高僧二字贫僧不敢当。”
善仞大笑,“禅小侄,你就莫要谦虚了!若连你也称不上高僧,那这世上便没和尚敢称厉害了!”
禅悟没再回话。
善仞看到了少年,见他衣着不似和尚,又跟在禅悟身旁,疑惑他的身份,便同禅悟讲,“这位小公子面生得很。”
禅悟回答,“洛施主随贫僧来此,届时还望善堂主照料一番。”却没言明他的身份。
善仞不解,也没再询问,豪气道,“这是自然!”说着他又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恼道,“瞧我,光顾着聊天!禅小侄,洛小公子,我们进屋说吧。”
善仞领二人去了正堂,又聊了会,说了些关于幻妖的事,又带禅悟去万妄林晃了一道,天就近黑了,他便带二人去了住处。
禅悟在屋里打坐,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少年从门外推开了门,“小和尚。”
少年端了一碗青菜粥,放在桌上,禅悟便停了打坐,起身端来食。
少年却一反往常的笑意,他说,“小和尚,先前我去柴房时,碰见善伯伯了。他好像在和人骂仗,声音好大,我没敢靠近,就没太听清。”
禅悟就停下了动作,将只喝了一半不到的粥放下,竖起手,道,“带贫僧去瞧瞧吧。”
善仞在后院喝酒,以少年的话来推测,他喝酒也不过片刻,却已经胀红了脸,有点酩酊大醉之感。
“阿弥陀佛,善堂主。”
善仞便从酒香里抬起了头,看到禅悟,有些诧异,“善小侄?这大晚上的,你们怎么不去休息?”
禅悟坐在善仞对面,少年也跟着坐下,禅悟说,“洛施主先前听见你与人争执,我便来看看。”
善仞愣,旋即又笑,“啊,原来被洛小公子听见了呀!”他又喝了一口酒,“唉,也不用瞒禅小侄,先前幻妖入世,害了不少人,里头还有几个世家弟子,两个陈家的,一个夏家的。”
他叹了叹,又喝口酒,酒水顺着他的下颚,滴在桌上,发出脆响。
“陈家老夫人护短得很,家里死了两个孩子,怪我没护好人,就差人找我要理来了。”这么讲来,却似乎陈家不太占理。
一侧的众多房间中,突然从里开了扇门,一金色劲装的女子从门口探出身来,对善仞道,“善堂主,如此讲来,还成了陈家的不是?幻妖在万妄林入世,便已是万妄堂的失职!况且我弟被你弟唤来时,你就说好了,会保证他无虞的!”
善仞苦笑,“幻妖入世是我的职责,但陈公子私自进入万妄林,被幻妖迫害,又与我何罪?”
陈晴没示弱,又说,“我弟在万妄堂里,没有你的允许,他又如何出得了你这堂子?”
善仞苦笑得更甚,心知这便是症结所在,他亦不知陈家公子如何出去的。
这边吵得厉害,没注意到少年紧绷了身体,双眼就看着他二人一动不动。禅悟站起身,走到少年身边。
“洛施主,莫要入障了。”
少年立即醒了神,手无意识地就捏住了禅悟的袖子。
那边陈晴瞥见了这动静,见到少年满脸受惊的无措模样,皱了眉头,“你又将哪家公子拐了来?”她问善仞。
“你就不能信任我!”善仞无奈,又抱酒喝,道,“这是随禅小侄来的洛公子。”
“你还有哪点值得我信?”陈晴向少年走来,看他呆模呆样,被逗笑了,问禅悟,“他这是怎的了?”
“险些入障罢……”
小小年纪就心有迷障。
陈晴捏了捏少年的脸,成功将他的视线转了过来,一脸疑惑,还嘟了嘴。她又笑了,“和尚,你这小公子好生可爱!”
四人便坐了一桌,和着清风明月,饮着酒,聊着幻妖的事,时不时的,陈晴和善仞还会争执两句。
总的来说,一切挺好。
第二日一早,万妄林盯梢的人传了消息,幻妖又屠了几人。善仞便带着禅悟等人进了万妄林。
少年和陈晴留在了万妄堂。
“你会做粥啊?”陈晴在灶房里见到少年,看他忙碌,还有些诧异。少年回答,他会做很多吃食。
在心真寺的几年,除了最开始因为太小不能灵活使用厨具外,之后的时间,禅悟的每一顿午饭都是他做的,一直以来,无有遗漏。禅悟也每日给他讲故事。
二人的习惯,即使在赶路的这几日间,也无有变化。
陈晴却不知道,只觉得他更可爱了。
“我就不会做饭,”她凑前看,“我就只会酿酒。”
万妄林里正一片混战。
幻妖的实力显然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围攻他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受了重伤。当人就要不敌时,善仞等人才姗姗来迟。
幻妖见到禅悟,见他白色衣袍,手握佛珠,立刻冷了脸,叱道,“心真寺的和尚?”
善仞没等他的废话,提剑上前,一招刺去!彼时幻妖还在和二人缠斗,见刺来把间,立刻一招推开了那两人,迎上那剑。
他以手为刃,从侧将剑劈远了些,一手成爪,要抓善仞的肩。善仞急转了剑的方向,侧过身,一腿踢去!
这时善仞带来的人,除禅悟外,都加入了这乱战。
幻妖即怒了,他嗤笑道,“善堂主一人不敌,便叫了一堆狗子,好生英雄!”
“只要杀了你,大家都是英雄好汉!”善仞提气,又冲上前。
幻妖一掌劈开几人,再和善仞对上。
混战进行到后来,所有人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但好在幻妖也吐了几口血。
善仞对禅悟叫到,“善小侄,快去收了这妖罢!”
“死秃驴!”
幻妖见禅悟上前,心下暴躁难耐,就啐了一句。又见他佛光披身,手里那串佛珠突然注入了巨大能量,向他劈来!
“该死!”幻妖暴躁,脚向它迎去,复又随意在地上捞了把剑向它砍去,嘴里念着,“果然最讨厌和尚了!”
都一样无耻!小人!趁人之危!还装作大善!我呸!
佛珠和幻妖同退了两步,手里的剑被震飞老远。此时,幻妖胸口真气动荡,差些一口气忽不上来。善仞趁机提剑冲去。
幻妖忍无可忍,被激了邪性,气势顿胜,震爆了身周一众人的身体。善仞吐了口老血,拼死刺中了幻妖的肩骨!幻妖大怒,运气向善仞派去,善仞躲避不及,中了幻术,丢了剑,剩下一些侥幸没死的,除禅悟外,都入了幻。
一时哭恸,邪性种种繁多,皆脸上表现。
幻妖跟前,就一个禅悟需应付了。
禅悟一直闭着的眼才终于睁开,他哀恸道,“阿弥陀佛,施主,回头是岸。”
幻妖没了先前的敌视,他任肩上血乱流,望着禅悟,半晌从讽道,“和尚,你又怎知回头便是岸呢?”
“秃驴,你佛门不讲杀生,现在这番作为,是要破戒不是?”
禅悟不为所动,依旧那句,“施主,回头是岸。”
幻妖即怒了,不顾自己的伤势,向禅悟劈来。
他吼,“去他妈回头是岸!老子不信秃驴半句话!”却是当年回头,“差点”连命都丢了。
“老子自杀人证道,便只信自己的力量!”
和尚什么的,果然心软不得。
禅悟的佛珠便再迎上前,和幻妖争斗。佛珠金光闪闪,每撞一下都会撞散一部分幻妖的真气。
幻妖恨得牙痒痒,一气之下,他一掌挥过,耗了代价,将禅悟也拉入了幻象。然后便浑身失了力,血从他嘴里不住地冒出。
歇了不过片刻,他又咳了口血。
“死秃驴!”却是禅悟破了他一重幻,遭了反噬。随着,先一步入幻的部分人也不知为何,突然间炸了脑袋,鲜血四溅!禅悟似有所感,神情变得哀恸。
等幻妖歇足了力气,却也没走,就守着禅悟。随后,由于禅悟破了一重又一重幻象,幻妖一次又一次受伤,依旧不离开。
只是嘴里骂着,“和尚都无情得很!”
最后禅悟便醒来,和幻妖再打作一团。禅悟佛光笼罩,幻妖节节败退。就连善仞那边也破了一重重幻境。
“和尚,你若杀了我,岂不破戒!”幻妖怒吼。
身前的佛珠佛光又盛,将他凝聚的真气散了大半,他吐了一大口血,抬头,却见禅悟嘴角也溢了血。
幻妖即愣了。
他看禅悟不再整洁的脸颊,感受从禅悟身体传来的一丝丝幻力。他木讷地问,“你是和尚?”
禅悟嘴角的血溢得更多,就连大盛的佛光也黯淡了。
他极不信任地再问一次,“你真是和尚?”便见禅悟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
他即不厚道,如见天下最大笑话般地笑了。
“哈哈哈!一个和尚!一个心真寺,动了凡心的和尚!”他笑得快活,也不顾鲜血四溅。
现在正是晌午时,万妄堂里,少年做了午饭久等不到人,心里焦急得很,就连陈晴与他说话,他也不答。久了,陈晴也看出了问题,她问,“小子,你可是想去万妄林?”
少年沉默看地。
陈晴便捏捏他的脸,说,“想去也去不成啊,出不了这破堂子。和我说说话吧?嗯?”
少年还是不说话。
忽然间心里一阵悸动,少年猛地站起身,撞到桌子咣当响,向外跑去了!陈晴预料不及,等追上身影,便见少年出了万妄堂的大门!
陈晴惊异,便停了一瞬,人就跑得远了。
幻妖笑过便静了,他看禅悟,然后嘲笑道,“和尚破了欲戒,还算个鬼和尚?”所以杀戒也不再在意了。
禅悟默。
幻妖便怒了,掌向禅悟劈来,嘴里吼着,“去你娘的和尚!我便要杀你,你要如何!!!”却是已经疯癫。
掌临近禅悟,他却没有任何意识。
“小和尚!”
却是少年跑入了万妄林,见到禅悟后心里欢喜得紧,没看见那含着浓烈杀气的一掌,心喜地抱住禅悟。
顿时皮开肉绽,血溅八方。
少年和禅悟一同被推远开去,躺倒在地上。禅悟回了神,怀抱着少年,双手被热血浸得滚烫。他喊,洛施主,却只听见一声声几乎弱不可闻的心跳响。
那边幻妖也呆住了,他看少年带着一个手型窟窿的背,心里满是不解。可没等他想明白,善仞的剑就临近了!
他同善仞缠斗,嘴里骂娘,“老匹夫!你便只会偷袭不成!”
善仞骂,“奶奶的!老子光明正大!”他的剑是从幻妖正面来的,好不好?他嘴角留着血渍,说话时,还不小心咬了舌头。他啐道,“狗妖贼,老子收不了你,便不姓善!”谁叫那幻境磨得他好生痛苦!
那厢陈晴也已追了上来,她见少年满是血地躺在禅悟手臂里,很是受了一惊,转头又见善仞对敌艰难,便上前跟禅悟说,“和尚你去帮善堂主吧,小公子交给我。”
禅悟滞了片刻,才终叹道,“……便拜托陈施主了。”
陈晴心惊禅悟眼底流露的杀气,但也只有一瞬,恍然不见,教她怀疑。
禅悟和善仞两重夹击,幻妖本就力不从心,现下便是重重败退。
禅悟佛光前所未有地满溢,打在幻妖身上,令他从灵魂深处觉得疼痛,出招便慢了不止半拍。
以致善仞的剑刺中了他的腹部。
禅悟乘胜追击,佛珠近了幻妖的身,幻妖只能苦苦阻挡。
他怒斥,“你不过一个动了凡心的和尚!凭甚!凭甚杀得了我!”顿时他全力释放真气,与佛光对抗,两股气息激得尘土飞扬树叶狂震!
可也不过瞬间,幻妖便被撞飞了出去,眼里的惊异还未散去,便再没了意识。
善仞上前确认了后,跟禅悟道,“已经死了。”只见佛珠已经回了禅悟手里,他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施主来世安好。善仞便道,“善小侄放心吧,我会叫人葬了他的。”
禅悟却摇了摇头,“便这样吧……”
佛家出手便已送人入地府,入不入土倒也无所谓了。
善仞思及此,点了点头。
少年在陈晴怀里,回万妄堂的路上,一切都凭着她的真气吊着一口气。
为了给他疗伤,禅悟就在万妄堂多逗留了一段时间,等少年明显转好后,二人才告辞离开。
万妄堂里,陈晴才终于想起关于禁令的事。二人还坐在那后院亭子里,拿了酒喝。
陈晴道,“善堂主,我暂且信你所言,我弟的事非你故意而为。”
善仞点头,“你早该信我!”这确实是个意外,谁也没料到幻妖如此厉害,悄无声息破了真禁令不说,还造了个假的迷惑众人。
陈晴却转言道,“不过即使不是你有意的,也有你的失职,该赔的你总得赔!”
善仞委屈,但也不得不应。
二人对饮谈天,好不快活地聊了一彻夜。
因为少年有伤在身,回心真寺的路上便只得放慢了速度,这一夜,二人就寻了家客栈歇脚。
等禅悟醒来,天已经亮得很了。正整着衣装,从少年房间突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禅悟便过去推开了他的门。
只见少年满脸病态的苍白,身体蜷成一团缩在被里。他见禅悟来,便跟他说,“小和尚,我想听故事……咳!”
禅悟便一边给他调息,一边讲起了佛门典故,心里却在想,明明在万妄堂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如何不过赶了一天的路,就成了这副模样?
正想着,少年突然说,“小和尚,可不可以再讲鹰的故事啊?”
禅悟默了瞬,就顺了他的意。
故事讲完,禅悟下楼取早食,在走道里和一个匆匆忙忙的店小二不小心撞上,他抬手致歉,那小二却急忙躲得老远,听他嘴里还碎了句“淫僧”,面露嫌恶。
在楼下取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单单是那一个人,而是整个客栈的小二,包括老板和一些客人都对他多有嫌恶,明明来时还挺好。禅悟却没多在意。
拿了早饭,顺便就近买了些药,禅悟回了房间。少年闭眼躺在床上。
“洛施主。”
少年睁开了眼,脸上含笑,喊,“小和尚。”等禅悟临近,他伸手牵住禅悟的手,笑得开朗。
禅悟刹那蜷了蜷手,复又松开,说,“洛施主,何必如此……”
少年却眯眼笑,“小和尚跟我讲,佛祖能给鹰割肉,护众生皆安,小和尚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我也想保护小和尚。”
禅悟一瞬停了心跳。
他看少年苍白的脸,享受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最后却收了手。在少年的笑脸下叹息,“贫僧亦不愿你受伤……”只是那叹息微弱,隐没在骤然激起的心跳里……
几日后,二人终于回了心真寺,少年待了会儿也就回家去了。方丈将禅悟叫住,问他事情完成的如何,禅悟答,弟子已送他入轮回。
方丈便道,“阿弥陀佛……你去参佛吧,等有了领悟再出……”
禅悟静,终是说“是”。
第二日,少年照旧来了,近禅悟的房间,却没寻见人。门外来了个小沙弥,他见少年寻的着急,便笑道,“禅悟师兄闭关去了,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少年愣,他却并不懂闭关含义,他问小沙弥,“小和尚在何处,我想找小和尚。”
小沙弥也愣,他说,“禅悟师兄在闭关啊,洛施主。”
可少年却突然急了,他跑去抓住小沙弥的袖子,他焦急问,“小和尚在何处,到他讲故事的时辰了。”少年急地抓住小沙弥的手摇晃。
小沙弥也跟着晃,他急吼吼的说,“洛施主要听故事?前寺有人讲经,洛施主可去听听!”
少年却没心思听他说话,他松了手,向院外跑。小沙弥眼前还闪着星星,也就没能追去。
少年跑去前寺,要找大和尚,却没见到他,就去了大和尚的院落。
方丈站在自己的破茅屋前,双手合十,面向少年来的方向,就好像早在等候。他念,“阿弥陀佛。”
少年拉住了方丈的手,问小和尚在哪里,小沙弥没有感受到,但方丈却很清晰的感到,少年左手的虚弱无力。
他回答,“禅悟就在此间,洛施主,便在此歇歇吧……”
少年却不听,他就说他要见小和尚,要小和尚讲故事。
两人僵持着,太阳悄悄爬到头顶。少年一句话没说玩,忽地就静默了,他看方丈,看天上的太阳,看禅悟的那间房,终是收了握着袖子的手。
他没再激动,问,“大和尚,小和尚要几日才出来?”
“他若参了佛意,便出了。”
少年就走了,风突然吹起,伴他一路。
方丈看见少年左臂的袖子被风吹得荡起,相比右手,难掩其中的空阔单薄,他号佛,心中由然升起悔意。
少年是个有佛根的人,他不过爱惜这般佛性,想授他佛意……
少年走,却没再去饭堂,这个当初的习惯早在不知几日前就给丢到九霄中去了。他去了心真寺给客人使用的客房,在房间里等待。却连家也不回。
当夜即临,他如旧泡着澡,盼着门外有人将门推开,然后将他抱起,给他擦干水渍,只是今天和昨天一样,等的心里焦急难耐复又静寂,等的水凉花香散,等的左手臂不再为水染的阵阵疼痛。
没人来,便这样沉沉睡了去。
少年感了风寒,等天亮从凉水里爬起穿衣时,整个人迷迷瞪瞪,腿脚发软,不知今夕是何夕。若不是方丈担忧他醒来又乱跑,叫来的两个小沙弥及时将他拯救,说不定他就得躺到地上与地板亲密了。
小沙弥给少年喂药,看他的嘴启启合合,便凑前听,“洛施主!洛施主!你想说甚么?”
便听他无意识嗫嚅,“故事……佛祖……鹰……”
小沙弥听不清,便只当他胡乱言语。
后面几天,少年慢慢在恢复。也越来越不安定,晨里嚣嚣嚷嚷着要见小和尚,要他讲故事,别人讲的他一律不听。夜里就句话不讲,将自己浸在澡盆子里。
其余时间倒挺正常,只是偶尔抓了人问一句,小和尚几时才出。
桃花开了又谢,树黄了又绿,看燕子南南北北跑了几趟,蛋也下了几抱,待又一年花红柳绿,虫蝉蛰出时,少年还待在心真寺里。
只这么些日日月月来,清淡平和独来独往,一直等候时而问候,已经成了习惯。
今天太阳高照,天气好得叫人倍感舒爽。少年撑着下巴,坐在方丈茅屋前的梯阶上,闭眼享受鸟语花香,心间涟漪荡漾随风起。
老远见一个大和尚走来,便与他打招呼。
“大和尚!你也出来晒太阳吗?今天天气真好啊!”他笑眯眯地说。
“阿弥陀佛,洛施主。”
方丈也被这天气愉悦,笑了。只是下一刻,天间侵了极不和谐的咳嗽声,少年抖擞肩膀,脸憋得通红,这才显出被喜悦勉强掩了的病态。
方丈这才想起,少年这几日得了风寒,身子弱得很。
正想关慰一句,却见他停了咳嗽,看着自己,一腹情深。
“大和尚,我好想见小和尚啊!”他说,“我想听他讲故事。”难为这么好的天气……
方丈即怔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现在似乎还不到时辰。一时鬼使神差,答他,“禅悟是佛子,总要悟得禅意。”说完却连后悔也来不及。
少年只管咳嗽,也不知听见这话没。
方丈走了,少年留着,走到茅草房门口靠着坐下。
他用手指戳门,想方丈的话。
他突然讲,“小和尚,大和尚说你是佛子……可佛子是什么呢?”他不懂。
“小和尚,我昨夜做了梦,我梦见咳咳!梦见小和尚出来了……我们去找善仞伯伯,找陈晴,我们坐在院子里,他们喝酒,小和尚给我讲佛祖喂鹰的故事……”
他咧嘴笑。
“小和尚,什么是佛子啊?”
他哀叹。是不能破戒?杀戒?欲戒?他记得以前去前寺听善男信女的谈话,说和尚不能动情,不能杀生。
小和尚是和尚,他还是佛子。
“小和尚,我要走了,我好久没回家了。”风突然从四面吹起。少年说,他想见小和尚,很想很想小和尚,可小和尚不能出关。他便又笑,真诚善良,说小和尚一定能成佛的。
便和在风里,与间歇来的咳嗽声伴随,下山了。他走得不是时候,大门外连个扫地僧也没。
却这天气说变就变,顷刻就乌云满天际,阴雨绵绵,前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