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贫瘠》兖

1、第 1 章

　　我想讲讲上一代人，我的三个老师。
　　我从小学舞蹈，我的舞蹈老师姓秦。也许我并没有舞蹈天赋，但我父亲给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了钱，于是乎秦老师来我家挖我去学舞蹈。秦老师对着我母亲絮絮叨叨了半天，随即一个后空翻让母亲答应了送我去他那里学舞蹈，他自持稳重，安静的道了谢，出门后一个旋转跳跃重重扑进了和他同来的另一个男人，席老师的怀里，两道笑声，干净又爽朗。以示庆祝，我也扑进了母亲怀里。
　　秦老师善舞，腰身精软，长眉细眼，席老师善乐，尤为钢琴，星目剑眉，轮廓分明。两个人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都不过二十出头，一人教舞，一人教琴，抱着理想和热情要一起创立一个琴舞交融的培训机构，名叫舞之恋·琴之爱，一股子酸腐文艺气儿。父亲给出了钱，但是在那个萧条的年代，店面也并不大，平面铺开房隔三间，第一间秦老师教舞，安着巨大无比的镜子，一抬头就能看到第二间房内的情形，第二间席老师教钢琴，墙上贴着钢琴图纸和一张秦老师跳舞的照片，第三间，是秦老师和席老师的卧室。
　　我很喜欢看秦老师跳舞，经常上着课就迷进秦老师舞步和他温柔的笑容里，我想席老师也是如此，因为在练舞房的大镜子上，我经常会看到席老师望着秦老师出神的模样。我还很喜欢听席老师弹钢琴，总要缠着他在下课后给我弹曲子，也许秦老师和我一样，他总会在没课时，迎着席老师的琴声，信步起舞。
　　我小时候不懂事，老师不在就喜欢瞎跑，一次无意间闯进了第三间房，我看到的只有一张床，以及很多成套的生活用具，就如同我父亲母亲的卧室一般。那时候我的意识里并没有同性或异性相恋的概念，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现在想想，两个总是处于同一空间并互相喜欢的人，理所应当在一起，无可非议，更不该让性别成为阻碍。我偷偷溜回去的时候看到秦老师揪着席老师的耳朵念叨不好好看着我，就像家中母亲嗔怪父亲一般。我过去拉住秦老师的手，认认真真的问他们，老师你们可不可以生一个妹妹，我喜欢妹妹。也许夕阳太浓，也许席老师注视的太久，我看到秦老师的脸通红，比窗外消失了一小半的太阳还要好看三分。
　　后来，机构的名声远扬，秦老师带队各地跑着比赛，席老师带合同各餐厅忙着应酬。不知是哪天那么令人沮丧，席老师决定撤出机构，成立独立乐器教育院，“舞之恋·琴之爱”这腻歪的六个字只剩下了舞之恋。教育院几乎挨着我们家，我依然很喜欢听席老师弹钢琴，只是陪我一起听的不再是秦老师，而是一个涂着豆蔻红指甲带着纯金花纹戒的娇贵女人。我问席老师，为什么和秦老师分开，他沉默半晌，问我，想要个妹妹吗，我和师母给你生个妹妹吧我也问秦老师，席老师为什么要走，这次他的眼睛红过了外面的夕阳，他说，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的确，秦老师给不了他一个孩子，也给不了他迅速聚集的财富。那时我的年纪仍小，却也在老师的沉郁中丝丝理解了“感情其实不堪一击”是个什么意思。
　　父亲母亲带我去参加了席老师的婚礼，席老师一身白色的西装和新娘白色的婚纱是分明的一套，可台上席老师的白西装和台下秦老师的白西装也如此般配。席老师亲自演奏拿手曲目，这次秦老师没课，却也没有迎琴起舞，只是不要命的吸着他从来都不碰的烟，席老师吻新娘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仿佛没有来过，连一个烟头都没有丢下。一起消失的，还有无数个一起授课的白日，无数个琴舞相和的傍晚，以及无数个抵足而眠的深夜。一个逝去了年少的单纯，一个失去了年少的欢喜。席老师在财大气粗岳父的照顾下名利双收，家庭美满，如果不是我见过他在秦老师面前的笑容，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错误的认为他是人生赢家。秦老师平静的很，除了婚礼那天抽过的烟，他似乎并没有多么难过。只是席老师离开后的整整五年，机构中都没有过其他老师。
　　席老师的结婚纪念日总在圈子里闹的沸沸扬扬，每次秦老师都会远远避开，独有那么一年被扯到了纪念庆典的现场，于是乎，喝的烂醉。送秦老师回来的是个笑眯眯的卷毛叔，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脸上挂着两道蓝色油彩，和一个显眼的巴掌印。那天过后，卷毛叔没事儿就来舞蹈室，什么都不干，就笑眯眯的看秦老师跳舞，时不时还扯两句蛋，秦老师总被他惹恼又安抚，像个猫儿一样被作弄的气急败坏。再后来，卷毛叔入驻了机构，教美术，我们叫他邵老师。
　　邵老师画了无数张秦老师的脸部素描，被嘲讽是画遗像，于是邵老师又画了无数张秦老师跳舞的水彩，被控诉侵犯肖像权，最后邵老师急了，就把秦老师的脸当做画布，画了只王八，差点被打进医院。秦老师说他想喝酸奶，遂，刚被打了的邵老师身残志坚，扫荡了超市酸奶区。
　　秦老师像是被手掌心捂热了的冰球，开始融化了。我在秦老师脸上看不到六七年前的笑容，却能够在其他地方看到某种意味着“幸福”与“幸运”的东西，比如一个邵老师在秦老师颈上留下的印记，比如他们共同的床榻，以及成套的用具。房间变得宽敞明亮，可他们仍然相拥而眠。邵老师说，那是为了省钱少买一张床，也是为了早点给我个妹妹，秦老师没有脸红，而是把剥好的糖栗塞到邵老师嘴里，真诚的祝愿邵老师被早日噎死。
　　我随着邵老师学了两年美术后，他消失了三个月，还来不及庆祝他的回归，他便做出了和席老师一样的决定。他的独立画室名为“邵阳”，与席老师不同的是，画室就在舞室隔壁，距离不过一分钟的脚程。我常是舞蹈美术两头跑，就在我为自己充实丰富的生活而欢欣鼓舞的不知哪日，伴随着中年妇女尖叫声被扔出来的相框摔到了我脚边，碎玻璃渣的下面埋着秦老师和邵老师的合照。我由衷感谢那中年妇女，深深的丰富了我唾弃他人的语录。女人天天来画室吵闹，邵老师却无可奈何，对于自己的母亲，他只能一再让步，纵容之下，邵老师的母亲便开始到舞室撒泼，秦老师不结婚的原因几乎在一夜之间昭然于世，而他的学生，也几乎在一夜之间所剩无几。不说穷困也算半个潦倒，秦老师顶着众人非议，冒着厌恶神情，在严苛的社会要求中，仍然在画室隔壁的舞室等邵老师。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独自穿梭是何种心情，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走入黑暗房间是何等孤独，更不知道他在潮湿雨水下，嘈乱街道上突然起舞是怎样郁塞。他等，做到了持之以恒，做到了锲而不舍，最终等来了邵老师母亲甩到他脸上的婚礼邀请函。
　　我没去邵老师的婚礼，却也没能在秦老师离开前见到他，舞室空留了躯壳，失去了核心。我因为各方面问题近三年没去画室，我再回到画室时相框里已经换上了邵老师的全家福，没错，他送了个一岁大的妹妹给我。我问邵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抬头看了眼相框，满目柔情，嘴角的笑是不由自主，“还不错”。
　　其实，听到他说“还不错”的时候我有一些失望，至少孩子很烦人，或者妻子更年期，否则杳无音讯又生死不明的秦老师，岂不是太亏。
　　秦老师用了九年，谈了两场玩笑一样的恋爱，其中九分之五在第一任的阴影中，而九年后的不知多少年，又在第二任中走不出来。他也用了九年，用汗水与热情把自己的理想浇灌，最后因为失败的爱情而失败了事业。他来到这里时，带着的是年轻人对未来和爱情的憧憬与期待，在梦想和真心都被现实无情蹂躏后，离开的背影里也许只剩了孤身一人的尴尬狼狈。
　　我的三个老师，许是在各自的领域卓越傲人，却在爱情面前都一败涂地，一个被自己击垮，一个被现实重塑，一个被爱情摧毁。席老师和邵老师都妻儿围堂功成名就，以社会普行标准来看是成功者中的标杆。秦老师消失的很彻底，我不知他是仍在痛哭流涕，还是已摆脱冷气，也许无法永远昂扬，我也希望他永远善良。他在世界一隅度过了糟糕的十年，但仍有几个十年等着他去经历，仍有能够与他共舞之人在不远的空茫中等待他，他终有一天会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影子。或者他就此冷漠孤高唾弃平庸众人，烟不入口酒不沾嘴，男人女人都是庸脂俗粉只将自己奉若神明，以朝霞为伴与风月相生，情仇泯灭的像个千年前的江湖过客。 再或者，他已长眠于厚土之下。
　　人生如此贫瘠，如此多的不尽人意，现实总比故事还要漫长残酷与鲜血淋漓，也许这句话常常会失灵，可我仍然想把它送给你:
　　“万事最终都会皆大欢喜，
　　如果没有，说明还未结束”

　　后记:
　　学业原因，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舞室了，我的妹妹现在在舞室学舞。前段时间她告诉我，新来了个舞蹈老师，姓秦，三十多岁，眼睛里淬着冰渣子，一丝不苟又毫不留情。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