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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论幼童的婚姻价值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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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五年
米迦勒节总是个大日子。丰收女神扬起轻纱,赤着脚踏在亚平宁的黑土地上。饱满的大麦已经尽数被收割完毕,几个月前托斯卡纳广阔的农田中还在金浪翻滚,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层麦秆。脱下来的梗子推在田角,摞得高高的,投下幢幢尖角的影子,只等晒干了水分,被农民收回地窖,待大地银装素裹时扔进火炉里,点上那么一捧,暖暖屋子,也犒劳犒劳自己因辛勤而开裂的脚板。
有拾荒的女人,徘徊在汩汩流淌的阿诺河边。微微侧过耳,便能听到从上游翻滚下来的擂鼓与欢叫声。
在这个艺术蓬勃复兴,硝烟徐徐绕梁的年代,比起柳腰弯弯,歌舞升平,人们总更偏爱酣畅淋漓的武斗——那象征着阳刚,强壮,是肌肉与绝对强势的代言,雄性风采的展现。
翡冷翠,这座孕育了足以惊艳一整个世纪的奇葩的城市,也迎来了她的收获季。圣十字教堂前的广场上一字排开了半人高的牛皮鼓,铜铸的鼓侧漆了厚厚的一层红色,在阳光下灼灼发亮,夺人耳目。粗尖的木栅栏已经被绕着圈摆好加固,足足在场中央隔出来了半亩大小的空地。除了面向教堂的那一边,场地三侧都架起了看台——说是看台,其实就是横着搭上去的几十根剥皮合抱木桩,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羊毛粗毯,如今已是人满为患。
人声鼎沸中,低沉的号角声开辟了一条通道。穿着红黄条纹制服的号手队先进了场,沿着木栅栏游行一圈,最后整齐划一地站定。
随着仪仗落脚,喧嚣逐渐平息下去,场上安静得能听清鸢尾旗猎猎的响动。人们按捺着心底的喜悦与激情,为即将到来的盛宴翘首以盼。
“哥。”
坐在西看台前沿的一个黑发男孩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似乎是因为有些紧张,白皙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丝笑模样。
兄长收回了前倾的上半身,温和地揉了把孩子的头发:“怎么了,尼科洛?”
“……我想回家。”男孩扭捏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角。
托托·马基雅维利微微一笑。幼弟今年整六岁,之前一直因身子骨不佳的缘故闷在家里。这热闹的丰收庆典是小孩从出生到现在参加的第一场社交,的确人多了些,不适应也在常理之中。他两只手拖住弟弟的腋下,把男孩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耐心一点,尼科洛。还记得父亲说过什么吗?”
男孩咬着下嘴唇,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上泛了点红:“不准哭,不准乱跑,一切听哥哥的安排。”
托托抓了把弟弟的肚子,见小孩儿哼了一声,莞尔道:“一会儿就有好看的了,信哥哥不?”
“信。”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托托见他跟鸡叨米似的没完,颇为无奈地掐了把他的脸蛋:“怎么就这么呆呢?”
幼弟不像别家的孩子,脸长得清瘦。他这么一捏,也没掐起来多少肉。倒是小家伙规矩地坐在兄长的腿上,仰着脖子,眨巴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哥哥对我好,信哥哥准没错。”
……好吧,可爱万岁,可爱第一。托托抽了抽鼻子,把小孩拢进怀里,刚想再说两句,就听进口处传来一阵马蹄的飒飒轻响。几乎是一瞬间,周围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他看了一眼怀里的,就见小孩机灵地给自己捂上了耳朵,皱着小脸打量了一圈身边状若癫狂的市民。
“尼科洛,看那边。”
男孩靠着托托的胸口,侧过头顺兄长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匹白马四蹄轻快地进了场,上面坐着的骑士脊背率挺,眉目如星,俊朗非凡,头发是褐色的大卷,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他披了一件杏黄丝绸骑士斗篷,背后点了三个大红实心圆圈,脚蹬的长靴也绣了花,在阳光下反着暗金的亮色,看上去十分的贵气逼人。
“那是朱利奥·德·美第奇。”托托亲吻了一下弟弟的发顶,双臂拢住孩子。诸如此类的场面对男孩的视觉鼓舞极大,他担心弟弟会兴奋地挥手扭动,从看台上摔下去。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孩仅仅睁大了双眼,面无表情地直视在场地内策马跑动的美第奇次子。
捉住弟弟的手,托托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尼科洛?”
男孩没有搭茬,只是蹩起了眉头,思量半晌,这才开口:“哥,你觉不觉得他就像一盘红彩椒炒鸡蛋?”
托托怔了一下,险些没狂野地笑出声。好不容易把涌上喉嗓的冲动咽下去,再打量打量自己的弟弟————满脸的纯真正直,仿佛只是在严肃地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无趣,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哄着男孩道:“下一个进场的就是洛伦佐·德·美第奇了。”
男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出生于一四六九年的五月,未能赶上这位翡冷翠僭主的婚礼,只能从姐妹与母亲的口中略知一二。所幸那场婚礼足够震撼,即使时过境迁,人们的记忆也未曾褪色半分:新娘自罗马远道而来,通身的纱裙都缀满了昂贵的宝石与松玉,嫁妆源源不断地抬入翡冷翠城门,长长的队伍绵延了半里。而作为迎娶方的美第奇家更是手笔恢弘,连续三天的婚礼仪式,五花八门的菜样摆成了流水宴席,从皮蒂宫一直延伸到东西南北四大道主街上。
他扒着兄长的肩膀,几乎是跪在了托托的大腿上,努力抻长了脖子,侧耳去聆听接下来的骑者。
但显然,他把期盼的方向弄错了。托托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他转头,小孩这才发现,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侧看台与教堂之间的夹道处,待行的近了,大家渐渐注意到,那四只马蹄上丛生了耀眼的白毛,看上去仿佛飞蹄踏雪,好看得紧,想必这匹赛马的价格在三位数的弗罗林以上。而端坐的骑士单肩披了顶白色丝绸斗篷,上面缀满了威尼斯工匠细绣进去的小颗粒珍珠,身着一件藏蓝的天鹅绒短袍,摆处用金线镌绣着翡冷翠的鸢尾标志,露出双鹿皮内翻绒长靴。
这一身低调却又不失华美,竟显得比先声夺人的美第奇次子还要稳重上几分。唯一的瑕疵————嘛,按照托托的话来说,这已经不能够被称为瑕疵了————骑者的脸生得着实丑了些。一双硬挺的粗眉,活力十足的黑眼睛都算说得过去,只是过于挺拔的鼻梁,硕大而扁平的鼻头总会在第一时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再衬以方宽的下巴以及黝黑的皮肤,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托托遗憾地看了眼自己的幼弟。他知道尼科洛自小在美第奇大婚的传说中浸泡长大,对这位拥有全意大利头等财力及权利的僭主抱有莫名的期望,如今这么打上一眼,小孩的玻璃幻想怕是要稀里哗啦地碎上满地了。
他不看还好,这么一看,发现幼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场中央致礼的洛伦佐·美第奇,目光竟没有挪动半分。小孩的眼睛生的好看,尖眼头,挑眼尾,活脱脱的大狐狸眼里盛满了多样而激荡的情感,就好像大地复苏时解冻了的阿诺河,在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内由一潭陈水滚成了飞鸟惊掠的逆折回川。
托托从来没在任何孩子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电光火石的情绪。他握着弟弟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回神,小鬼。”
男孩吸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翡冷翠僭主身上的眼神,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开口道:“我能娶他吗?”
托托愣住了。他敢拿花窗前饮水的圣约翰雕塑发誓,自己听到了脑子里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沉默半晌,他苦口婆心地解释:“人家有媳妇,你早就没机会了。”
男孩皱起眉毛:“他娶奥尔西尼小姐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这不是公平竞争。”
做兄长的一时语塞。自家弟弟从小心直嘴快,歪理更是一捧一捧地往外抛,就跟簸箕里的谷皮似的,顺风扬起来,总能把自己呛住。
见哥哥不做声,男孩撇了撇嘴:“我知道了,咱们家里穷,出不起聘礼,对吗?那我嫁过去好了。”
托托刚跟上幼弟的思路,哪知小孩儿又扔了个不可思议的主意出来,还胸有成竹地鄙夷了他一眼,登时瞠目结舌,满脑子都是五雷轰顶的绝望,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弟弟受到了过大的视觉刺激,审美观当场崩塌了,还是自己尚未构建完全的世界观崩塌了。
坐在兄弟俩一旁的维尔吉利奥先生摇头叹息。贝尔纳多大律师向来以思路敏捷,句句中的闻名于翡冷翠城,怎么就生出来俩傻儿子,一个满肚子歪理,一个脑子赶不上趟,这年纪轻轻就谈婚论嫁…………啊呸,慢着,重点难道不是男人怎么嫁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