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阁晓梦》松针玉米

4、第 4 章

　　黄少卿也已看到了宗烈，但他一向厌恶宗烈慢待学问的态度，便慢条斯理地先将一段文章讲完，才冷冰冰道，“元忠，进来罢。”
　　宗烈虽还未到十五，成帝早已亲自为他取字元忠，有警醒他忠君爱国不能重蹈其父覆辙之意。
　　宗烈身份尴尬，身上又没有爵位，太学中教官以字称他，倒也妥当。
　　黄少卿发了话，宗烈便向他一揖，进了室内。
　　太学里自有为宗烈预留的座位，他平日里不来，那位置也都好好地给他空着。
　　他就算没爵位封号，却也还是先二皇子的独子，又是嫡子，理应和晋王世子宗渤邻座。
　　宗烈还未走到座位上，季萌已起身挪到旁边，颇显殷勤地为宗烈展开桌上的卷轴，又执了支笔轻轻蘸了朱砂正点到了黄少卿刚讲完的那一句上。
　　宗烈也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合适。
　　季萌却已放下了笔垂头坐回了宗渤侧后。
　　宗烈瞥了一眼卷轴，心中已将今日课业内容弄清了个大概，他一向不如何认真听讲，今天更是索性只侧过身托着下巴盯着季萌细看。
　　黄少卿也懒得费力气训斥他，只当这屋子里没这个人，又自顾自讲了下去。
　　这渊博夫子满腹经纶，季萌却听得云山雾绕不甚清楚，但他既蒙晋王好心送来作了侍读，自觉得用心听讲才行，只拼着一副好头脑强记着罢了，便也不去管宗烈的目光。
　　先生这一讲直讲到钟声响了还意犹未尽，他背了手说了结语，又留了篇文章，才下了课。
　　自有小太监过来引宗烈并宗渤、宗潍去御前一同用膳。
　　季萌自然也垂头敛目跟在他们身后。
　　宗烈却直接越过几人握住了季萌的右手手腕，手指轻轻摩挲着。
　　那金线正绕在季萌右手腕上正是宗烈抚摸的位置，季萌心跳得厉害，只怕宗烈将那细细蛛丝一样的金线就此断了。
　　季萌清楚自己应该挣扎，毕竟命门不该被初次见面的人这么轻易地握在手上，可又怕挣扎起来，宗烈就此把他辛辛苦苦刚结的缘丝折了。
　　他抬起头望向宗烈，宗烈也略低下头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宗烈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的话，就松开哦。”
　　宗烈极少见地露出个笑容，手指摁在那细瘦手腕上，却已经摁出了青紫的印记。
　　这力道还不至于让季萌难以忍受，季萌也笑了笑。
　　“不回答么？”宗烈似乎有点无奈，他将手抬高了一些，季萌不得不微微踮起了脚。
　　宗渤见此情状忙替季萌答道，“他叫做季萌，并不能说话。”
　　宗烈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手上却半点不曾放松，“竟然不能说话么？真是可惜啊。”
　　他的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
　　季萌心中无奈，定定看了宗烈一眼。
　　“很疼啊，殿下。”
　　宗烈仿佛被季萌的目光灼了一下，立时就松开了手。
　　一旁的宗渤与宗潍却并不清楚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宗烈耳朵红了一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季萌装了一路的哑巴，虽然已被宗烈看破，却也不好这时候开口说话。他反抓了宗烈的手，使两人手心相对。
　　“殿下是我命定之主，我只与殿下一人说话。”
　　季萌故意又向宗烈传了这样的心音，他想宗烈应该会挣脱了他的手。
　　毕竟对于初次见面的同道中人，无论是传心音还是听心音，都太过于亲密了。
　　宗烈的脸色果然一变，他目光偏移，似不愿与季萌对视，却将季萌的手握住，自顾自拉扯着他向前走。
　　季萌比宗烈矮了不少，被拉得踉跄几步，他抬起头，只看到宗烈耳后发红。
　　季萌心跳一滞，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传心音的玩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宗烈一路拉着季萌走到御前，季萌按规矩下拜行礼时才松开了手。
　　成帝晨间与他说起这个季氏子时，他尚是副心不在焉不愿多问的冷淡模样，如今不过见了一面，就成了到御前也舍不得放手的模样。
　　成帝不禁对这季氏子有了些许好奇，让季萌平身。
　　齐王也笑眯眯走过去亲自扶了季萌。
　　季萌垂了眼任由齐王摸了摸脸，只觉齐王身上香粉浓郁的香气扑得他鼻子发痒。
　　“的确是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儿模样，”齐王腕间绕着的珠玉叮当作响，“果然是季氏的孩子，和二嫂有那么些像呢。”
　　齐王说着笑望向宗烈，“你也觉得像罢。”
　　宗烈抓了季萌的手，硬邦邦应了句“我不记得了”。
　　季萌微微偏头望向宗烈，与他说道：我隐约记得好像曾见过秦王妃的画像，不过那时我还小，已记不太清了。
　　宗烈不想多谈秦王妃的事，只道，“只记得她的手冰冰冷冷，从不会让我牵着的。”
　　他还不会如季萌一般传心音，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
　　齐王离他俩最近，见宗烈突然说了这句话，不禁好奇地“咿”了一声。
　　宗烈有些窘迫模样，耳根涨得更红。
　　季萌更觉宗烈原不过是个缺乏关爱的孩子罢了，也没去想他自己还比这个孩子小些。
　　齐王掩唇一笑，瞥了眼在一旁饮茶的晋王，悠悠然道，“三哥，你的确好眼光。”

　　宗烈拉着季萌上了回清净观的马车，两人在车内坐定，宗烈犹豫片刻，终于说，“你看着我自说了半天的话，如今就你我二人在，总能开口了罢。”
　　季萌向车夫处指了指。
　　宗烈略一皱眉，手上掐了个法诀，从袖中抽了道白符纸掷向车门。
　　那道白符纸稳稳定在车门上，引得季萌不禁起身凑过去看了看。
　　黄白蓝紫金，不过这么点小事，这位小殿下就拿了道白符纸，出手还真是阔绰呢。
　　季萌“啧啧”感叹了一声，心道：皇室子弟纵是落魄了也还是好大的架子呢。
　　“现在可以说话了罢，季萌。”
　　宗烈话中已有威胁之意。
　　季萌背对着他无奈地吐了下舌头，再坐回到宗烈身边又是低眉顺目的模样，“殿下，您眼力不差，真没看出么？”
　　不过一句话，季萌脸色骤白，声音虽是清澈，但不过说了这十余字，嘴角已渗出血来。
　　宗烈脸色一变，扑到季萌身前去扯他衣带。
　　看来宗烈少有脱人衣服的经验，撕扯了好一会才解开扣结，将季萌的几层衣衫扒开，露出胸口的疤印来。
　　宗烈眼睫剧颤，伸出手去摸那八角伤疤。
　　“我...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季萌不觉意外，宗烈毕竟是在国师叶岚处学道，叶岚轻易不会传他这样损己伤人的邪术。
　　“说话其实也是能说话的，只是累得很，我有些懒得张口，作个哑巴省力得很，也没什么不好。”
　　季萌边笑边说，血就顺着下巴滑到胸前。
　　宗烈捂住了季萌的嘴，怒道，“那你就和我传心音啊，你不是很会传心音么？”
　　季萌推开宗烈的手，凑到他耳边轻笑，“殿下不是不会传心音。”
　　那温温热热的血滴到宗烈颊边，引得他猛地一颤，摁着季萌的肩膀将他压到车厢角落。
　　“我可以和无庸先生学，也可以去找叶观主学。”
　　季萌更觉宗烈可爱，不禁笑出声来。
　　“那我考考殿下，心音是怎么通的？”
　　宗烈耳后的红霞一直烧到脸上，“你我清清白白，你不是也能传音给我。”
　　季萌笑得发喘，“殿下，我可是灵侍啊。”
　　宗烈脸颊更红，他扯着季萌的衣服把他胸口掩上，有些虚张声势地大声道，“叶观主会有办法的，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季萌微仰着头望向宗烈的眼睛，向他勾了勾手指。
　　宗烈低下头，季萌伸了臂揽了他的脖颈，让两人额头相对。
　　宗烈只觉心跳从未曾这样快，连喉咙都有些发干。

　　“所以你就乖乖任这个孩子结了个契？这可不像你。”司无庸的笑掩在团扇之后，只露出一双不怀好意般弯着的狐狸眼。
　　宗烈有些僵硬地跪坐着，重重点了下头。
　　团扇上画着幅美人拜月图，本该是闺中女子的爱物，司无庸却仿佛爱不释手般握在手中轻轻摇了摇，“也行罢，总之你是没吃亏的，还白白得了个灵侍。我可是多年没见过灵侍了，”
　　宗烈坐直些许，向着司无庸行了个大礼，郑重问道，“先生，如何令灵侍体质转回常人，还请先生教我。”
　　司无庸侧过身避开了宗烈，但也将团扇放下，略略正色道，“以我浅薄见识，还未曾听说灵侍能做回普通人，况且你说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被刻了八角印...阿岚不是在为那孩子诊治，只能看他如何说了。”
　　宗烈许久才起身，“当年季氏族灭，实是受了我父母牵连，羲和圣女斩断尘缘自回她的上清宗，那百多季氏子弟何辜——”
　　司无庸轻轻一笑，“你是想说，那个叫季萌的孩子何辜吧。”
　　“阿岚动作真慢，该是个怎样的孩子，让我们宗烈一眼荡魂，头低的这么快。”
　　司无庸站起身来，他坐着时看不大出，起身后才发现右腿有疾，走路有些跛。
　　司无庸摇着团扇向外走，正撞上叶岚领着季萌回来。
　　司无庸将团扇一松，做站不稳的模样向叶岚处一栽，叶岚自接住了扇子，又将司无庸扶住，微笑道，“怎么这样急？”
　　司无庸靠着叶岚的肩膀笑起来，“还不是你的好弟子急了，多少年没给我行过大礼了。”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季萌垂着的头托起来。
　　宗烈与季萌方结了灵契，宗烈身上显不出来，但作为灵侍的季萌却双目发红面色灰白，额头上的金印还未隐去。
　　季萌看不到自己头顶上的印记，司无庸与叶岚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司无庸与叶岚对了个眼神，揉了揉季萌的脸，“美人总是有些相像，确实有那么点像羲和。”
　　宗烈在季萌前几步站定，偏过脸不去看他，只向叶岚问道，“观主，如何才能让灵侍回复常人。”
　　季萌脸色更白，他上前抓了宗烈的手，哀哀传音叫了一声殿下。
　　季萌的手冷得冰人，宗烈心中挣扎，到底没忍住将他两手都握了。
　　司无庸见他俩这样子，忍不住又嘻嘻笑起来。
　　叶岚将司无庸揽回坐榻，指了蒲团让两个孩子坐下。
　　“这个叫季萌的孩子，父亲是季黔的后人，母亲细数起来还是与我同支的叶氏血脉，若是季氏当年未曾蒙难，他一满七岁也会被上清宗接走，虽是个男孩做不了什么圣女，但假以时日，四方岁子还是能有一席的。”
　　叶岚垂眼一笑，“阿烈，这与你本是件好事。。”
　　宗烈的面色一白，“观主，你知道的——”
　　叶岚叹道，“阿烈，这孩子跟着你尚有活路，若跟着别人。”
　　他言尽于此，司无庸已摆摆手驱赶小动物一样让两个孩子快走，“带着季萌去观里转转，后院杏子熟了，带他去吃。”
　　宗烈沉默了片刻，长提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拉着季萌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