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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那年的新春,似乎特别冷。

      外面的烟花一簇又一簇,将小区里映照的如同白昼,外面小孩子的嬉闹声此起彼伏,手中闪烁着漂亮的烟花棒,东北零下的天气里,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兴奋,脸蛋都是红的。

      郑书然就趴在窗口,看着这一切。

      他左脸上有着大片红色的印记,病因不详,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随着他年龄的长大,一点一点也扩散开来,自额角至左侧颧骨,破坏了本应可爱的面庞。

      因这个缘故,他从小很少出门,大约是四岁的时候,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出去和这帮小朋友玩,得到的是冷嘲热讽,还有几个胆小孩子的哇哇哭泣。

      他爸爸从来沉默寡言,那天面对着冷言冷语的家长,默默捂住了郑书然的小半张脸,将他抱回了屋子里。

      之后郑书然再也没有主动踏出过房门。

      他面前摊着故事书,上面的小狐狸和小白兔画得可可爱爱,他妈妈走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在专心致志看书,其实不然,郑书然托腮,正望着外面被烟花映得五颜六色的天空。

      “然然,跟爸爸妈妈出去玩好不好?”当时的条件不比现在,灯光昏黄,他妈妈的轮廓在灯光下看起来并没那么清明,那双眼睛的泛红和血丝也没落入小孩子的眼中。

      郑书然转过来,怯生生地开口:“我可以出去玩么?”
      不会被很多人指指点点?不会被当成……怪物?

      他妈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顶小帽子:“给然然的新春礼物,我们带上,欢欢喜喜地出门去好不好?”

      小孩子看了半天,终于扯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出来:“好呀!”

      他妈妈的手是冰凉的,在热乎乎的暖气烘着的屋子里,依旧是冰凉的。

      这双冰凉的手帮他戴上帽子、口罩,又帮他轻柔地围上围巾,灰棕色的,天气太冷了,出去看花灯不能穿得很单薄,尤其是孩子身体更为虚弱,因此他被全副武装,只露出那双眼睛来新奇地打探四周。

      那个时候的元宵节还可以摆花灯,各种公司和街道办纷纷出谋划策,做出各种各样好彩头的花灯,有的是双龙戏珠,有的是彩云追月,最多的便是当年的属相,各种各样,琳琅满目。

      他被妈妈牵着,一路看过去看花了眼,走在另一侧的父亲一如既往沉默,在人多的地方也没有能够将他托举在肩膀上,让他往远处看一看。

      郑书然不吵也不闹,他能够这样跟着人潮一起拥挤已经很难得,那些更多的,他不奢求。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交警的声音、轿车的滴滴声、人群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郑书然听见走在自己旁边的小女孩被妈妈轻轻叮嘱。

      “一会儿要牵好妈妈知道吗?那里人很多,很拥挤。”

      郑书然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妈妈,他妈妈似乎察觉到儿子的目光,勉勉强强扯出个笑容来,什么都没说。

      他只能跟着人群一起涌动,下意识攥紧了右手——牢牢牵着妈妈的手。

      “放烟花了哎!”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本来沉默的天空骤然被点亮了,郑书然随之往上看,身边的人有的视若无睹、有的站下了脚步,他像一个蚂蚁,身边的人都是高楼大厦,全然无序地动了起来。

      他攥得更紧,妈妈的背影就在他的左前方,那样熟悉的背影,他不会认错。

      所以就在有人急着赶路、有人抬头望天的复杂局面下,没人注意到一个小孩子只是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母亲的背影。

      可他太小了。
      他那么小,什么都看不见,但凡有一个多出来的人都可以将他的视线全部占据,他只能死死盯着妈妈的背影,空着的左手攥紧了围巾——那条妈妈新给他买的围巾。

      他又听到了在家里一样的嬉闹声,这次从身后传过来。

      几个小孩子拽着大人疯狂地往前挤,就在身边的人不耐烦地出声提醒的时候,他觉得指尖一滑,妈妈的手游鱼似的从掌心里溜走。

      他心里一空,忍不住焦急地叫起来:“妈妈、妈妈!”

      我松开了你的手,你先不要走。

      小孩子拽着大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妈妈的背影在人群中倏然消失。
      身边的人更没了耐心,咒怨声不绝于耳。

      “谁家孩子啊?能不能管管,挤什么挤?”
      “哎呦喂,这怎么还有小孩子哭的,大人呢?赶紧带走啊。”
      “别踩了孩子,小心点儿啊——”

      他还在焦急地喊:“爸爸!妈妈!”
      没有人。

      从人群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他来到路边的一个小摊子旁边,那里是唯一人少的地方,他只能看到大部队的人群依旧在往前走,而他的父母毫无影踪。

      冰冷的风吹过他的眼睛,冻得他想哭。

      身边的小贩瞟了他一眼:“小孩,你家长呢?”
      郑书然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小贩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啊,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之前书里教过的,如果和爸爸妈妈走散了,一定要站在原地不能动,否则爸爸妈妈会找不到自己的。

      郑书然捏着自己的小围巾,用力地摇了摇头。

      可小孩子的力气哪里会有成年人大,小贩将嘴里叼着的烟摘掉,往地上狠狠碾了碾:“那可由不得你。”

      坏人。
      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脚去踹那个比自己高了好多好多的大人,疯狂地喊。

      “爸爸、妈妈——”
      “我要回家——”

      你们在哪?我要回家。

      人群太嘈杂,谁也分辨不清究竟是孩子因为一根糖葫芦没被满足而哭,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才嚎啕。

      “他妈的,怪不得被扔道中间。”小贩将他拖到拐角处,一把扯下他的围巾,看到因为眼泪而更加鲜红的那半张脸,吐了口唾沫,“卖谁都是个祸害,谁都不爱要,滚滚滚,他妈的还以为捡了个大漏。”

      郑书然身上的穿戴都是新的,而且价格不菲,当时的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他只知道在对方彻底松了手以后拼命地跑,白雾从口鼻里喷出来,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爸爸妈妈呢?
      没有人。

      他一个人坐到显眼的中心大街上,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只能小心翼翼抱着自己坐过去,希望在爸爸妈妈折返找自己之前,不要再被任何人带走。

      老爷爷是个盲人,在冰冷的天气里拉二胡,他就缩在他身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一直到十点多大街上人声寥落,连老爷爷都要拿着二胡回家了。

      他才拍拍土站起来,那么大点的小孩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茫然。
      他要回家的。郑书然这么想着,全凭记忆往回摸索。
      他一定要回家的,要不然爸爸妈妈肯定要着急了。

      *

      “郑书然回家之后,看到爸妈在家里哭,还以为自己真的把他们吓坏了。”杨景衡靠在栏杆上,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他自己默默洗完了澡出来,想去父母屋里求个安慰。”

      那么大点的小孩子,接连遭遇了走失和险些被拐卖之后,当然想让父母抱抱他。

      抱抱我,我真的很害怕。

      可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和爸爸说:“天意……天意让他回来,别再丢他了。”

      那一刻他就知道,原来他的所有苦难和脆弱,都是父母的一力为之,甚至推波助澜。

      为什么呢?当时他太小,想不懂,在门外默默站了好一会儿,将屋里父母的对话听了个全,才慢慢挪动身体,挪进了浴室。

      镜子里面的小孩面相有残,看上去那么不讨人喜欢。

      后来他被父母送到医院做了矫正手术,他就明白,这片疤痕何止是他自己的难言之隐,更是他爸妈的难言之隐。

      手术灯大亮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医生叔叔,我可以有个小请求吗?”

      “帮我留一点点在脸上,就留一点点就好。”

      这一片疤痕带给他的所有苦难,不能走得那么一干二净、无声无息,总该留点什么,在往后的岁岁年年里提醒他,他能活,多么不容易。

      他被丢和拐卖未遂,都拜这一片疤痕所赐。

      于是所有苦难凝成一滴泪痣大小,落在他的眼尾下。

      凌又就这么想起了那天晚上郑书然给她讲的,小时候曾经英雄救美过一个小姑娘的故事——反着讲的,小姑娘才是他自己,那个他自己,是凌又。

      “不过好巧啊。”
      “巧什么?”

      “记忆中,我好像也有过这样一次‘英雄救美’,但我记不大分明了。”
      “不过时间太久远,不比郑大神记忆深刻,细节什么的都记不清了。”

      哪里能记得不深刻。
      那是带他回家的人,那是救他回家的人。

      那天那夜那场景的分分秒秒,郑书然一刻都不敢忘,摔得有多疼、哭得有多绝望、悲哀得有多彻底。

      如何能忘记。

      凌又没说话。
      杨景衡站在她身边很久,也没有开口。

      这件事情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只有杨景衡这个发小知道,当时他们小学,他就知道,那个眼尾有朱砂痣的男生和其他黏父母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别人上学都哭,唯独他不哭。
      别人上学都要在门口和父母说半天的话,唯独他连头不回。
      别人上学写《我的父母》,“我爱你妈妈”“我爱你爸爸”写得天花乱坠,唯有他交空白卷。

      后来上了初中,他才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始末。
      一个从小就知道自己曾经被父母“故意”走散从而试图丢掉的少年,怎么才能跨越心理障碍的鸿沟,和父母亲亲热热、腻来腻去?

      “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不好。”杨景衡整理好衣服,开口打破了沉静。
      “嗯。”凌又点点头,目光仍旧落在玻璃上。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能看到男生高挑的背影,二十一岁的男孩子,背脊舒展、身形修长,待人接物和交流谈吐都是彬彬有礼,叫人挑不出一点错。

      她看见郑书然站在那里敬酒,唇角弧度都保持着最完美的形态,又仿佛能看到高中时候端着奖杯的他,站在主席台上,受着所有人的注目礼,活得那么耀眼昂扬。

      可谁看见他体内的那个面相有残、连门都不敢出的小男孩,那个被父母狠心落在元宵节大街上的小男孩。

      他活得越张扬,那个小男孩就越刻骨。

      凌又上前两步,手掌印在玻璃上,似乎想触及男生的背影,只能摸到一片冰凉。

      “杨景衡。”她在对方进门前开口,让他的步伐顿了顿,“谢谢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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