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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神引 ...

  •   看朱成碧,料峭风寒罗衫乱,难觅旧时衣冠。大梦初醒,魂无归处,莫问生前身后事,一晌贪欢。

      冷,真冷。
      进京赶考的书生行色匆匆,宽大的衣袍里呼呼灌满了风。
      两袖清风,不过如此。
      他自嘲地想道,一面留心前方的路况。白日里经过镇上,诸多纷呈事物令他叹为观止,那是他在以前生活的村落里从未见过的。出了镇子,那些繁华与热闹也渐渐被甩在身后,书生继续背着行囊进到山里。天色昏沉,金乌在他的注视下倏然坠入黑暗。
      入夜以后,山间蛰伏的虫儿忽然噤了声,万籁俱寂。也对,惊蛰未到,大多数虫子怕是仍沉浸在梦乡之中。
      然而不该连一点星光都见不着。
      书生叹了口气,黑灯瞎火的,今晚若找不到地方落脚,怕是要冻出毛病。他带的行李不多,仅有一床薄被,也不知道离开了屋檐庇护,能否抵御住严寒——自己是万万不能再病倒了,他摸着藏在怀中所剩不多的银两,暗暗盘算接下来这几日的开销。思绪千回百转,他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情去关心虫鸣与灯火,只想着要尽快找到一处庇所,步伐不禁又加快几分。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书生抬头望天,夜空如墨汁倾倒,看不出时辰。风,却更冷了。
      他有些焦虑,用过晚膳加上不停赶路,方才还热得汗如雨下,现下被这寒风一吹,浸透汗水的薄衣衫紧贴着皮肤,登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连这点热气也即将消散殆尽。
      不能再这样了……
      书生紧了紧衣襟,继续前行。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远,在书生快要睡着的时候,朦胧中见到了一盏微光。
      他一激灵,从半梦半醒中回了神。那可能是一间房屋……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他不禁浮想联翩,毕竟此刻的他,太需要一碗热汤来暖和他寒冷的身躯。如若可以,还想恳求主人家留宿一晚。
      想到这,他几乎是连奔带跑。可看起来近乎咫尺的光点,竟是这般遥不可及。书生不信邪,一意孤行,奔赴前行。
      风渐渐大起来,吹得他眼里进了沙子,硌得生疼,而那盏光依旧纹丝不动。他安慰自己,再多走几步便到了。
      这段路,走得格外心神不宁,只有呼啸的风声萦绕耳边,前方像是一个到不了的终点。
      书生开始胡思乱想,倘若这山里有野兽出没……越想越怕,就在他快要把身后事都安排好时,那盏光似乎亮了一点。
      于他而言这是莫大的鼓舞。进展似乎顺利许多,距离肉眼可见地拉近了,于是他终于能看清,所谓的那盏灯不过是一只破旧的灯笼,挂在屋檐下被狂风肆虐得摇摇晃晃。门旁斜插着一面旌旗,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酒”字。这酒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烛光从破烂的门缝隙里往外渗,寒碜又可笑。
      书生三步并作两步踏去,可临近门前又犹豫了。
      孩提时代他曾听村里的老人提起,山林久了就会有精怪出现,它们甚至会故意迷惑进山砍柴的村民,使之迷路,然后永远被留在山林里。当时他还不信,如今眼前这一幕却莫名其妙让他回想起这些传说,亦不敢妄下定论。他小心翼翼地贴上前,刚靠近门板,便听见里面传来鼎沸人声。他特意倾听了好一会,原来谈天说笑的内容不过是些市井家常。
      若为鬼怪,怕也没有那么多人间的日常可言吧。于是书生胆子又大起来,他暗想自己平时铁齿大胆惯了,怎么这会儿就疑神疑鬼起来,一定是因为这天气的缘故,他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一面叹息一面扣响店门。

      门是虚掩着的。
      指节轻轻一叩,顿时蓬门大敞。
      满堂宾客,无一人搭理冒失的不速之客。他们自顾自地大快朵颐,或高声或压低嗓音谈论着。书生顿觉一股人情世故的气息扑面而来。对比原先在山林经过的沉寂,显然这里的嘈杂更让人心安。他兀自寻了一个座位,放下包袱,见跑堂的忙上忙下没来搭理,便径自斟了杯茶,正待饮下。
      “啪”的一声巨响,伴了一声高喝,书生才留意到不远处的一方见地,站着一位须眉皆花白的老者,而刚才引起响动的惊堂木,正静静摆放在桌上。
      “神明最终要回到一个地方,那是它们的宿命……”叹息滑落,明明是无关紧要的话语,却令书生莫名心悸。他望向声音的主人,只见那人一席长袍落拓,负手背立,而周围人恍若未闻,兀自谈天论地,市侩嘈杂的背景配上说书人这副沉重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
      被说书人这么一搅和,书生没了喝茶的心思,好在店小二终于得空朝他走来,熟稔地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书生揣着怀里的银子,有了些许底气,硬朗道:“三钱牛肉,一碗阳春细面。”话音刚落,离得近的食客忍不住笑出声来。书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瞥见店小二瘦削的黑脸上那一晃而过的奚落,竟有些羞赧。好在店小二还肯做他的生意,麻利地收钱后,不多时饭食便被端上来。
      大约是真的饿坏了,书生抓过碗筷就狼吞虎咽,本来不指望一家山林小酒馆能有什么珍馐美味,然而这手艺竟比书生小半生吃过的任何饭菜都香,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说书人自打书生进门就盯了他看。书生光顾着用膳,并未察觉到这份目光,当下饱餐了一顿,饶是再迟钝,也听出这人声里缺了说书人的清冷调子。
      “小兄弟这是要进京赶考吧。”说书人捻了捻稀稀疏疏的胡子,缓步走向他,落座在旁。
      书生点点头,不敢随意搭话。说书人看出他的拘谨,只是微笑,一时两人相顾无言。书生眼神乱飞,打量起周围环境,这酒馆店面虽小,却门庭若市,一摞摞酒坛子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台旁,老实木讷的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点账,只有一名店小二在忙前忙后招呼客人,酒炉旁立了一名容颜姣好的美娇娘,粗布麻衣亦难掩其秀。眨眼间,听闻有酒客大叫再添几碗酒,只见那娇俏的娘子倚在酒炉旁,低眉顺目接过店小二递来的状元红,扒开酒塞,一股浓香登时四溢。书生一向不胜酒力,此时闻来只觉有几分醺醺然,不知是否因了这酒气的缘故,他白皙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红晕,恍如真喝醉了酒。
      小小的酒馆因开了这坛酒,变得更欢腾起来。在座的宾客,也开始嚷着要每人都分上一份。那小娘子脸上挂着大方笑意,一边应付着调笑的客人,一边手不停歇点起炉灶扇风熨酒。
      “状元红是个好兆头。”说书人意有所指,并不看书生,反而主动要求店小二倒上一杯递与书生。
      书生本想婉拒,但招架不住温酒娘子投来的殷切目光,手已不自觉接过酒杯。自古英雄为红颜犹可冲冠一怒,区区喝酒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他释怀了,咬咬牙,扬起脖子干了个底朝天。
      周围人笑了,说书人笑了,温酒娘子也笑了。这酒的滋味又苦又辣,着实比不上喷香的饭菜,甫一入喉,便沿着食道一路燃起灼伤的火热。
      觥筹交错,虚虚实实。有人真切,有人虚伪。宾客聊天的内容越发肆无忌惮,荤素段子齐涌上来。近朱者赤,看花欲醉,书生偷看温酒娘子的眼神,也连带沾染了三分邪佞。
      说书人始终不为所动,他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突然往桌面上一放。“咚”的一声,如春雷砸落,生生将书生的魂叫了回来。
      如梦初醒。
      书生从忘形中回神,再望向周遭,刚才还失控的场景此时变得无比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食客们又各自安静下来,间或低声交谈。
      书生不敢置信,瞪大了双眼。
      可疑,太可疑了!
      他恐慌地转向说书人,听见对方以极低的声音道:“走吧,离得越远越好。”
      他忙不迭点头如捣蒜,抓过行囊就要往外冲。可走到一半,他顿住了——自己竟不知道往何处去。
      “往西走,不出二里路就是下一个小镇!”一个敞着胸怀的红脸浓髯汉子高声道,看也不看书生一眼,又干了一碗酒。
      他连连道谢,却被一双凝霜皓腕拦住了去向,原来是温酒的小娘子横在面前。从方才食客的言谈之间,他听见他们唤她——阿奚。纤纤素手,用心温了每一壶酒,笑意盈盈地递给每一位宾客,却从未听她开过口。然而此刻,她的声音却与外表极其不符,沙哑的嗓音让人听了十分不舒服,像一只嘎嘎怪叫的乌鸦:“夜深了,风寒露重,可要小心,莫要稀里糊涂就迷了路……”
      依旧是那样的迷人浅笑,但他不敢再细听下去,匆匆作揖告辞。

      果真如奚娘子所言般,一路凄风。行了不出半里,零星洒落几滴冷雨,砸在他脖子处,冻得直发抖。
      那冷,如灵蛇入洞般,从皮肤的毛孔渗透进了心底。
      被这风一激,他登时酒醒了几分。书生不过是借了酒力壮胆,真跨出了这扇门,才知道在酒馆里的温暖有多难得。
      缩了缩脖子,许是为了缓解恐惧,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又想到了奚娘子。难怪那奚娘子不肯多说话,想来那样的嗓音,开口反倒令人觉得厌恶,再联想到她的千娇百媚,之前种种又像是扭捏作态。
      席间,他曾听说书人说起的几个故事,此时不受控制就唐突从脑内跳将出来。
      “……花魄,诞于荒树。假如一棵树上吊死超过三人,那怨气便会凝聚形成花魄,花魄长得和人毫无二致,生就一副美人模样,通体洁白如玉,美中不足的是只有五寸来长。若是撞见了,带它回家养着,它还会冲你说话……”
      有好事者故意问道:“那它说的什么?”
      说书人见有人回应,眉飞色舞,“自然是谁也听不懂的话。”他顿了顿,又道,“这花魄不能见光,否则便会干枯。若是浇点水,兴许还能活过来。”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堂下一片叫好,当时书生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却有些懊悔,只恨自己听入了耳,脑里不停回放,一会儿是贪吃人肉的山魈,一会儿是挖食心脏的人面鸟,一会儿是喝血作祟的僵尸,一会儿是敲骨吸髓的蜘蛛精……
      就在书生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刻,一声怪响从前方炸裂。他方意识到,这地方和来时没有区别,死一般的沉寂。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望向声音的方向,可远处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他安慰自己,或许是路过的野兔。腿不停哆嗦,从喝了那杯酒开始,鼻腔内就一直充盈着浓郁的酒香。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那酒香,犹如流淌进血液里,从身体的每一处毛孔溢出,经久不散。
      酒气愈来愈浓,书生走路有些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手掌似乎擦破皮了,血腥气令他皱起眉头。撑地准备起身,意外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心脏骤停,眼珠子快要瞪出来——谁来告诉他,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距离不过一丈,他不敢轻举妄动,亦动弹不得。
      根据这双眼睛离地的高度,不难判断出是某种大型的野兽,一团阴影的形状不甚真切,在夜色掩映下造成了一种不断变化的错觉。他飞快在脑中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哪种动物的眼睛能够在夜里发出红光。
      越来越靠近了。野兽身上散发的气息也越来越重,甚至盖过了酒香。像是毛发扫过般的轻微骚痛感从手背上传来,他匆忙低头,看见一撮黑色刚硬的短毛,连着的巨大兽爪,即将覆上他……
      “啊——”
      书生发出一声惨叫,不知道身体深处哪里涌来的力量跳将起来,连滚带爬地逃离这是非之地。

      急急而奔。
      书生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林子里。逃亡过程中,夜栖的众鸟受到惊吓,纷纷四散,书生避之不及,也被冲得七荤八素。进入丛林,他稍觉安全了些。身后没有听见追赶的脚步声,他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然而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顺,下一刻便看见了一双腿——确切地说,是一双鸟爪,在没有星光的夜里闪着骇人的寒光。
      他强行扭着僵硬的脖子,顺了那双爪子往上打量,不看还好,这一眼,书生魂都要吓飞了——约莫三丈高的地方,一颗巨大的头颅悬空俯瞰着他,长了一张人脸,雌雄莫辩,带了几分似曾相识的讥讽笑意,那两片唇瓣的形状倒是不错,可惜流出的一长串透明的哈喇子将这份来之不易的美感破坏殆尽,部分甚至流到了书生的头冠。
      世间怎会存在这种诡异的人脸鸟爪怪物!
      是人面鸟!书生灵光一闪,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眼前所见分明与那位说书人讲的故事重叠在一起!
      那之前遇到的野兽,便说书人口中的山魈了……
      书生挤出一丝苦笑,他悔不当初,今夜就不该进这山林,更不该进这个酒馆听那说书人讲什么故事。遇到的种种灾厄,竟是经由离奇的方式逐一浮现,而那说书人又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能够预言这些光怪陆离的未来?
      就在书生苦苦思考之际,人面鸟已经按捺不住抬爪压向书生,书生奔跑许久早已精疲力尽,此时恰巧腿软往边上瘫倒,生生避开一劫。望着人面鸟踏过的地方直接出现一个深坑,书生吓得脸色青白,手忙脚乱倒退。
      不知是否因为人面鸟闹出的动静太大,很快那声熟悉的嘶吼逐渐靠近。书生心中一沉,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山魈追来了!
      书生不管不顾撒腿而逃,可即便如此,他仍不忘拾起自己的行囊——他不能就这样死去,自己尚有理想与抱负未施展,还有高堂要侍奉,怎能折在这荒郊野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耳畔是人面鸟气急败坏扇动翅膀带起的劲风,鼻尖不时飘来山魈湿热浓烈的腥气,书生惶恐,但不敢停下。许是天见可怜,终于肯对书生网开一面,他身后突然安静了片刻,随即闹腾得像炸开了锅。
      书生艰难地回头查看,发现人面鸟与山魈竟然因为争夺腹中餐而大打出手。
      终究是人面鸟占了上风。
      山魈皮糙肉厚不畏人面鸟利爪的攻击,反口死死咬住人面鸟翅膀不放,人面鸟吃痛怪叫,蓦地腾至高空,又狠狠俯冲朝地面坠去,于是书生听见皮肉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
      山魈被砸得不能动弹,几乎是电光石火的间隙,人面鸟用刚硬利喙将山魈的胸腹剖开。山魈发出不甘的嘶吼,撕心裂肺震得书生耳膜生疼。人面鸟“嘎嘎”怪叫,得意地挑起山魈的心脏,脖子一仰,将山魈的心脏“咕咚”吞下。山魈被开膛破肚,躺在地面犹兀自强睁着大眼珠子,喉头“嘶嘶”作响。
      虎口余生的书生不敢再看,趁人面鸟进食的空档,他豁出吃奶的劲头,拼了命地往前冲,
      直到再也跑不动,几欲扑倒在地。他满脸是水,伸手抹了一把,说不清到底是泪痕还是汗珠。
      咦,奇怪!
      前面又出现了一间小小的茅屋。
      明晃晃的烛光,将屋内点缀得亮如白昼。
      书生如获大释,连忙上前将门推开。屋内没有半分人影,陈设简陋古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八仙桌上静静放着几只杯子和水壶,他转身带上了门,径自朝桌子方向走去,伸手倒茶却发现空空如也。书生口干舌燥,一时无法,便靠坐在床边歇息。
      身上又黏又冷,书生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这世上,过分的巧合最不能相信。山魈、人面鸟已经出现,接下来便是僵尸和蜘蛛精……书生刚缓和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再待,他慌张地四下打量,发现陋室内仅有柜子可堪遮蔽。罢了,是祸躲不过,书生心一横,便带了行囊钻进去。
      他躲进柜子,才从里面把门闩带上,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柜门并不严实,透过缝隙,他瞧见一个影子飞快地破门而入。
      看上去像是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书生凝神细看,正碰上那人回头——血色全无的一张脸,瘦削得仿佛要塌陷下去,裸露的皮肤上长满了红色鬃毛,空洞无神的眼眶冒着诡异绿光。
      被它拎着的物体突然挣扎起来,开始大呼小叫,僵尸当即俯身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怀中人的脖子上,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滋滋”吸食血液的声音。半晌,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大概是僵尸饱餐一顿后,扔掉了那个可怜人的尸体。
      一声仰天长啸。没有月光的夜晚,嘶吼声显得孤寂又悲哀。
      它伸长十根莹白的手指,指甲又长又黑,对着茅屋外的墙壁狠狠挠出几道深痕。书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它停下动作,电目折射看向他的位置。书生猛然反应过来,立马死死捂住口鼻,村里的老人说过,面对僵尸只要屏住呼吸,不让它感受到活人的气息,便不会被发现。眼见僵尸越靠越近,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透露出危险的讯息,他甚至不敢与其对视,只盼它赶紧离去。
      僵尸倏然停在离他半寸的地方,仅隔了薄薄的一扇柜门。
      书生心绪游移不定,憋气太久,他只觉得肺部快要炸裂,脸色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就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僵尸转身遁入了夜色。
      重获新生的那一刻,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猜想怕是天要亮了——那么,担惊受怕的经历也要结束了罢。
      从生死边缘走这一遭,书生不敢多作停留,推开门夺路而逃。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止不住碎碎念。记忆开始模糊,权当今夜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依旧是艳阳高照。
      他分不清方向,树枝划破了他的脸和衣裳,可他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往前奔跑。
      不知何时,一根似有若无的轻丝,悄悄粘附在他身上,起初并不觉得,但后来觉得脸上有些痒,用手一拨,那早已吓到麻木的心脏又骤然紧缩——是蛛丝!
      警惕心起,书生紧张盯梢,前方夜色朦胧,先前的酒香又开始弥漫了。他有些陶醉,先前的种种古怪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他无比怀念那嘈杂混乱的喧嚣。甚至觉得那混杂了女人脂粉香气、男人汗臭味以及老人发酸腐朽的气息,因为记忆紊乱而变得无比熟悉、芳醇,比那酒香还令人觉得亲切……
      “回去——”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道。
      他几乎顺势答应,脚步变换了相反的方向,正欲迈开,又一根蛛丝滑过脸颊,热辣辣的疼痛拉回了他的意识。摸了摸脸,指尖温热湿黏,有星星点点血迹。
      他早已疲惫不堪,放弃了挣扎,索性盘腿而坐。算算时辰,五更天不是早就到了吗?为什么天色还是这么暗?
      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像极母亲饲喂的雪蚕啃啮桑叶时的响动。听久了,又不太真切,那声音不停变幻,愈来愈奇怪,到最后,竟像是老猫垂死前挣扎的哀鸣……
      书生猛地睁开眼,不知不觉自己竟睡去了。他心有余悸地坐起,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天色似乎较之前亮了不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干笑一声,正打算再躺下小憩片刻,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僵硬了身体,笑容凝固在脸上。
      “你回不去了。”
      声音如此熟悉,说出来的话语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书生的美梦,每一个字都像在敲打书生的灵魂。
      “是吗?”书生虚脱回应,转身对上说书人平静的目光。
      “你大可一试。”说书人默然开口。
      书生不信,撒腿就逃。接连奔波,他双腿早已疲软,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抬起头,是先前僵尸待过的茅屋。他冷哼一声,朝着反方向跌跌撞撞,明明走的是直线,又见到一间一模一样的小屋。且不论他如何尝试,说书人依旧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反反复复,兜着圈子,书生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他心一横,在第四回见着茅屋时,破门而入。
      烛光不灭,却多出一道人影。
      女人的长发乌黑光滑,自肩头垂落,已是人间罕见的绝色——如果忽略屋内那千丝万缕的白色蛛网。
      只是佳人神情已变,一张苍白的脸不复娇妍,四肢伸长曲折成诡异的形状,整个身体伏在地面上爬行,活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阿奚。
      书生彻底清醒了。
      他瘫坐于地上,绝望地抱紧行囊。良久,他颤抖着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说书人静默不语,他瞥了书生行囊一眼,反问道:“你连性命都不顾,却还带着它——那里面藏的是什么?”
      书生心乱如麻,认命地紧闭双眼。
      “打开它。”说书人步步逼近,书生连连摇头。
      “你为什么不敢?既然你不敢,就由我来替你说——那是你撕碎的文章,沉积多年的心血。”说书人每说一句,书生就感到头疼一分,到最后,书生涣散的目光陡然重现光芒。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书生发了疯般边呐喊边撕扯开行囊,碎纸洒落一地,语调渐渐转为愤愤不平。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一朝功成名就。他想起家中老母,为供他读书,将家中仅有的半亩良田换成了路上的盘缠。所幸还余下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屋,为他们母子俩提供栖身之所,堪堪可遮风挡雨。他又忆起临行前,老母亲还在碎碎念叨家里的墙角开了一个不小的老鼠洞,夜里若不拿柜子堵住,怕是连米缸里的存粮都,难挨到过春。
      他越回忆,心中越是辛酸。想到当下虽已开春,但家乡的雪怕是未化开……一步一顿,怔怔落下了泪。
      是的,他全部想起来了。记忆如河水倒灌,奔涌入脑海——他忆起了放榜那日的情形,也忆起了河水的冰冷刺骨。早春岸边的桃花迟迟不肯开放,蜷缩的花苞在料峭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已回不去了。”说书人再次点破,目光一转,指向那些仍在热闹欢腾的“人群”,“它们,也回不去。”
      “你是如何得知?”虽然知晓说书人说的多半是真的,他仍忍不住反驳,仿佛这样会安心些。
      “呵……”说书人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寻了个位置,用宽大的袖口耐心擦拭,待他觉得差不多时,方有条不紊地清嗓落座。
      “官场腐败,人心惶惶。”说书人幽幽道,“你确实进了前三甲,可惜一介寒门子弟,无钱银打点,怎填得饱那群硕鼠的囊袋。有人将你的考卷与纨绔调换,自然那人中榜而你名落孙山。你一时气不过,百般申诉遭拒,还被官府命人打了三十板子丢出门外,悲愤交织走到河边,终究想不开投了河。”
      尚未愈合的伤疤被人再次剖开,书生被说中心事,内心一阵抽痛,如浸泡在凉水浑身冰冷,像极了那天落入水中的感觉。
      “落第的滋味并非你一人尝尽。”说书人低叹一声,“我已在这里待了两百年。”他似乎不愿意提及过往,转言道,“它们是忘神——连自己的记忆和身份一并忘却的迷途神明。”

      “那是一群遗忘了自我也被人遗忘了的神明,因犯了错而被驱逐,无人供奉。它们记不起自己的身份,不知疲倦地扮演着各种角色,有时候像鬼怪,有时候像个人,日复一日重蹈过往。我当初来时,也如你这般,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若是能忆起过往,大概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听了说书人的故事,书生悄悄看向奚娘子,她正大口吸食被蛛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猎物的汁液,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书生读不懂她的情绪。
      茅屋开始变化,一点点地还原成书生最初对酒馆的印象。不知何时,山魈、人面鸟、僵尸,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一一出现。它们没有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却都不约而同安静垂立在一旁,目光或哀或柔地凝视着书生和说书人。
      “它们不是……”书生讶异,明明才见过山魈被人面鸟掏心破肚的情景。
      “忘神永远不会死去。”说书人淡淡解释道。
      想了想,说书人又道:“你我是同路人,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苍老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
      “你要走?”书生有些意外,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离开,想到这里他心底又有些欢喜雀跃,如有机会重来……
      “不,我会死。”说书人简短的一句话,立刻将刚升起希望的火苗浇灭。“我早说过,你我是同路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是回不去的。”
      “可你才说过你会死!”书生被弄糊涂了。
      “我说的‘离开’是指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不复往返。”说书人平静道,脸上看不出悲喜。
      书生怔住,说书人并不看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它开始变得透明了。
      “你要抓紧时间了,渡它们,也是在渡你自己。”说书人缓缓道,“刚开始,我满怀希望,不厌其烦地用各种方式提醒它们想起自己以前的身份。百年来,它们当中只有其中一个忆起过往并主动离开,我以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自从那位神明离开以后,任凭我说破嘴皮子,再未出现第二个。偶尔,也有其他神明动摇了,可在第二天,它们又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我是谁也不记得——在这片大不敬之地,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去到哪里,我的任务只是要渡它们,只是我连自己都渡不了……”多少无奈辛酸,尽付诸一声哂笑。
      书生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起最初在酒馆就极为在意的问题:“你说神明最后会回到一个地方,那究竟是何处?”
      “纳神龛。”
      说书人怅然道,眼底聚起化不开的阴郁。
      纳神龛,忘神命运终结之处。
      古朴的纹路,暗沉的颜色,被码放得工工整整,庄严震慑,只一眼就让人心生敬畏。
      回炉重造,痛苦难当。说书人忆起他引导的第一位忘神,当时自己过于好奇,偷偷跟着去看了。忘神进去时的那声痛苦哀嚎,令他毕生难忘。骨肉分离再挫骨扬灰的惨烈,只一眼,足以令他心惊肉跳。所谓的重塑新生,是神明开的玩笑——几乎没有忘神可以忍受这种痛楚,熬不住的,当场灰飞烟灭;余下的,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于是目睹了全过程的说书人,突然明白过来。
      渡人即渡己——不渡它们,死的就是自己。
      可他并不打算告诉这个年轻人真相,因自己昔日的一念之仁,是以有了今日之哀戚。
      “那你……”书生嘴唇蠕动了一下,他目光灼灼盯了说书人看,最后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断了追问的念头。
      说书人轻轻摇头,“这些年,我也累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影幢幢的酒馆,门前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摆,大门被风拍打得吱呀作响,发出一连串的无奈呻吟。

      书生送了说书人一段路,相顾无言。
      “就到这里罢。”
      说书人打破宁静,作揖告辞,再前行怕是又要陷入循环回到酒馆门口。书生有些不忍,眼角泛红,悄悄别过脸用衣角擦拭。
      “外面风寒露重,你当心些。”书生哽咽道,一如当时奚娘子对他的叮嘱。
      说书人点点头,他走得干脆,身形逐渐消融于黑暗中。
      目送说书人离去,书生有些恍惚,他又站立了好长一段时间。待他转过身,不知何时,掌柜的、店小二、奚娘子、长髯汉子,还有一众酒客都在原地含笑等着他。
      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向前迈出一步,那扇门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抬起头,仍旧是那盏破旧的灯笼,风中摇曳得正欢。而陪伴他的,除了它们,还有这无尽的永夜和这场不知何时散去的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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