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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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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盆般大小的白玉瓮底,火苗在旺盛地跳动着。蒸炖下,空中渐渐弥散开一种引人流涎的香气。
青葱如玉的手指,轻轻揭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名小小的婴儿,沉沉睡去不知世情冷暖。
小公子生得聪明伶俐,天生就是一个美人胚子。美中不足的是,他无父无母,只因机缘巧合被一对老夫妇从海边捡回。
那日,老夫妇自海边买鱼归来,见岸上有一名小小婴儿正挥舞着拳头鸣泣不已,一时动容,便走近查看。
原来是个健康的男婴。
甫有人接近,婴儿的啼哭登时止住,并咧开小嘴朝他们甜甜地笑。老夫妇环顾四周见空旷无人,想来这孩子是遭父母遗弃,又思及自身年近花甲至今膝下无子,便起了恻隐之心,将这孩子抱养回家。
小公子尚在襁褓,正值嗷嗷待哺之际,夫妇俩虽无奶水,所幸劳碌半辈子攒下不少积蓄,于是又为小公子请了奶娘,悉心照顾着。时光荏苒,迅如弹指,眨眼间小公子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粉团团的一张小脸愈发惹人喜爱,且他见了生人并不害怕,还会冲着人咯咯直笑。老夫妇对他极为宠溺,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故而小公子七岁仍未断奶,只有一回,他嘴里长了乳牙,吮吸间奶娘的□□竟被咬出一圈血痕。
咬得狠了,伤口处血流如注,奶娘痛极,一时失手将小公子摔落在地。小公子却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坐在地上,冲着她笑。只见他伸出小小的舌头舔着唇边残留的血迹,露出仿佛在品尝某种美味的陶醉神情,吓得奶娘花容失色。奶娘虽惊惧,亦不敢多言,只推托家中有事匆忙向主人家请辞回乡。
老夫妇虽不明个中缘由,但细想小公子已然垂髫,便慨然应允。奶娘闻言如获大赦,连夜便匆忙赶回老家。
离了奶娘,小公子有些怅然,夜里睡不着,偷偷爬起来坐在阑干处望月。皓月悬空,清辉落在小公子脸上,衬得他雪肤润泽,凭空多出几分妖异。他无声地笑起来,乌云悄然舒展身躯,月晕逐渐朦胧,将庭院染上一层凄迷。
翌日,晴空万里。夫妇俩早前就定下日期要出海探访亲友,带了小公子一齐登上船。
才驶出十余里,薄雾渐起,再往前,竟迎面涌来浓雾,睁眼视如无物。
迷航的船夫一时辨明不清方向,眼看司南的指针在不停地胡乱打转,不由大骇,可他手握的船舵已不听使唤,阴差阳错地将船开往未知方向。俄而狂风忽作,雾气登时被吹散得一干二净,未等船夫松一口气,他又看见赫然巍立于前方的礁石,心中警铃大作,大喊不妙欲扭转方向,然而为时已晚,船体因借助这风劲,如虎添翼般加速朝向偌大的礁石撞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船体倾覆,船上的人连带货物也统统避之不及跌落水中。仓惶中,呼救声、哭声、叫骂声……相互交错,老夫妇原本在休憩,不知是何缘故,遭逢巨变仍陷入沉睡,小公子被紧搂于怀中,此刻全都无声无息坠落深海。
破碎的船只沉入海底,不复踪迹,与此同时大风骤然停歇,海面恢复风平浪静,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隔日,船只遗骸被陆续打捞上来,岸边围观的民众正对着被抬往义庄的尸体议论纷纷,蓦地,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还有一个活着的!”
惊诧的目光转移到一具被海水浸泡得发胀、面目全非的女尸身上,一个孩子静静躺在她怀里,面色红润,呼吸匀畅,只是双目紧闭,犹自沉浸在梦乡。经多方打听,正是老夫妇家的小公子。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夫妇俩意外得了这么个宝贝以慰藉天年,却因一场意外丢了性命。众人又可怜小公子大难不死,睁眼只能看到双亲的灵位,恢复成举目无亲的境况,更是喟叹不已,亦有各怀心思者表示愿意收留小公子。
而等小公子悠悠转醒后,却不言不语,只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无辜又天真。很快,小公子被官府带走送去安顿,当天夜里竟又离奇消失了,连带着失踪的还有那对老夫妇的遗体。
谁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事便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动荡不安的年月,发生一两件怪事也不甚稀奇,于是渐渐地也就被淡忘了。
再度激起乡邻好奇心的,是一个人。
仍旧在这个地方,时隔多年,兵荒马乱早已成为过往,昔日萧条的岸边悄然玉立起一座高楼。
日丽云乡。
十里八乡的人如是称呼它。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奢靡得近乎不合规制,就连门上的铜钉亦不逊于皇家,远远望去赏心悦目到极点。
鲜少有人能进到楼内。门外的饕餮石像取代双狮,怒目狰狞,血口高张,令人望之胆寒;门内却是别有洞天,唯有从路过行人管中窥豹的只言片语中,才知晓这雕梁画栋里藏着的是何等风光。
丝竹经久不歇,一张紫檀嵌百宝岁朝图梅花式挂屏横亘于堂前,孤立的假山被能工巧匠雕凿镂空又缀以飞瀑置于水池中央,冲流直下激得水面浮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泡。待到夜间,玉盘清辉透过窗枢投映池底,玲珑剔透的香炉点燃着小巧的香片,牡丹花丛便在淡霭烟云中含香吐麝。而最勾人心弦的,当属楼里面的那位庖丁大厨。传闻那是一位极其俊俏的公子,他来历成谜,但生得唇红齿白,瞧上一眼便叫人心花怒放。仿佛天生就是当厨子的料,公子一手庖丁技艺,比鲁班还要熟稔,对待食材扒皮去骨分筋放血,顺理成章,井井有条。俗话说“君子远庖厨”,可这名容貌昳丽的翩翩佳公子,却甘心屈身于一隅钻研烹调之技,加之厨艺精湛,因而声名大噪,引人争相围观。
日丽云乡表面上门可罗雀,实际只招待达官贵人和王公贵胄,寻常百姓根本连门槛都迈不进去,唯有望而却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赶上蝗灾泛滥,农户几乎颗粒无收,路有饿殍、卖儿鬻女亦成为常态。官府奉皇命几度开仓放粮,却不知个中因何缘由出了偏颇,层层而递,等发放到灾民手中时,粮食早已变作发霉的粳米。眼看日子过不下去,大部分百姓选择往别处逃荒避难,而日丽云乡,唯有这日丽云乡,终日门窗紧锁,只有靠近仔细聆听,才能从门缝里听出隔江唱晚、歌舞升平的悠然。
是夜凉如水,街巷有足音匆匆飘过,仓皇而局促,最终消失在华灯玉宇之前。
月光隐匿于乌云身后,亮堂的四周倏然陷入黑暗的混沌,高楼的阴影便开始张牙舞爪,仿佛要将潜藏的未知危险尽数展露。
饕餮石像眈眈而视这对母子。衣衫褴褛的女子抱着婴儿,消瘦的双颊上布满浓得化不开的愁色,她在门前徘徊着,几度犹豫,望了眼怀里兀自吮吸手指睡得正香的孩子,不自觉又搂紧几分。孩子受了劲,不安地哭叫了一声,婉娘清醒过来,慌忙放松了力道。
她终究下定了决心,上至门前,甫一触碰,螭纹铜铺首冰凉的感觉自指尖钻入心底,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轻轻叩了三下。
朱门应声静静敞开,婉娘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这扇门永远不会为她而开。花团锦簇间,熠熠生辉,她活了二十几年,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神仙洞府,一时竟忘了言语。
青铜制的金罍立于大堂,高大如三人直立,清冽见底的酒水注满了内部,异香扑鼻却没有刺激的酒味,罍身四方开了洞,碗口大小的竹管被纵向劈开搭在了洞口前方,酒液便顺着它一路流向了旁边的假山石,化作飞瀑倾泻。
婉娘只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层峦叠翠,绿意盎然中突然一个峰回路转,将她带往柳暗花明处,恍惚中,又看见了惊涛巨浪,排空袭来,吓得她连忙闭上眼,耳畔悠悠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柔和异常:“姑娘怎么了?”
声音不大,带着一种蛊惑的磁性,令她感到些许心安。她顺从地睁开双眼,惊讶地发现堂上只有数名青纱绿锦的侍女垂首静立,她们面前有一人,正端坐于紫檀木雕如意纹太师椅上。那人衣袍上的水纹图案宛如活了一般,激起千层浪,泛着粼粼波光,婉娘辨不清那是何种面料,八龙纹嵌绿松石金腰带上刻着游龙锦鲤,徜徉其上,首尾相逐衔结成环。
青花绯雾,水中捞月。
原来刚才的一切全是幻觉。
方才还在熟睡中的孩子,忽然发出一声洪亮的哭声。婉娘顾不得许多,急忙轻抚,可婴儿啼哭不止,声声入耳愈演愈烈,刺得婉娘的心也跟着焦灼。
一双雪白的手从背后悄然伸向婉娘,她宛如福至心灵感应到了,受惊似的转身欲逃,却又撞上另一具柔弱无骨的躯体。耳畔响起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她讶然回头,原来是先前侍女当中的某一位。待看清那张脸,见到似画笔在绢上游走描绘的雪肤樱唇,婉娘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连婢子都出落得沉鱼落雁,当真是富贵人家。在婉娘发呆之际,那侍女已自作主张替她接过孩子轻拍抚慰,说来也怪,小婴儿到了她怀中立刻安静下来,啼声一断,婉娘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满怀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立于满室辉光之前,婉娘惴惴不安,她悄悄打量周围,那些物件规制,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就好像,身处于神仙洞府一样,而自己却于深夜里莽撞唐突地闯将进来。婉娘正胡思乱想着,稍不留神,视线便与先前声音很好听的那位公子对上了。
顾盼流光的一双眼睛,丝毫不逊色于他身上布料折射出的碧波万顷,婉娘从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粗布麻衣,沾了泥浆污渍的绣鞋掩藏在裙底下,却遮盖不住鞋面上的破洞,映在他璀璨星眸里显得寒酸又无助。意识到这一点,婉娘登时赧颜,站在金碧辉煌的温柔乡中愈发自惭形秽。
公子温和一笑,开口道:“环棠,先将孩子抱下去。”
环棠应声抱了孩子行至屏风后,柔声哼着小曲儿哄他。婉娘有些局促,话到嘴边,却见公子食指竖起贴近粉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以眼神示意,其余婢女便将婉娘引至一张八仙桌,砌上香茶侍奉。茶壶与茶杯相得益彰,宛如莲蓬与莲叶开合舒卷,映照了公子眉清目朗的天人之姿,眼尾处染了一抹飞红,就连他端起缀了鹅黄淡蕊的杯盏的姿态,都风雅得直可入画。
婉娘迟疑地捧起,见状也有样学样,大约真的是渴坏了,她仰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等放下杯子,却听到身后侍女压低了声音在窃笑。她定睛一看,只见另一名侍女端了银盆跪于公子面前,公子以袖遮面,将口中茶水倾吐于盆中。见状,婉娘再迟钝也明白了,不禁脸一红,耳根子也腾地燃烧起来,活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公子不甚在意,一笑置之,很快一道菜被呈了上来。
摆放着的两只鸳鸯牡丹瓣纹金碗里,所盛的物事是如膏状般的一团,此刻正闪耀诱人光泽。它白如脂玉,看样子又像是豆腐脑,不停往外散发着奶香,又见侍女从一只淡蓝色敞口青凤白地的瓷罐里舀出一小勺金黄色的蜜浆淋上,流动的液体层层叠叠,绵密盘曲。
“佳客来访,我理应尽地主之谊。”他仿佛知道婉娘来此的目的,又宽慰道,“民以食为天,再大的事情,也等用膳过后再提可好?”公子的声音悠扬动听,落在她心底如环佩敲击,琮琤而鸣。
婉娘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一时忘了言语,一晃神,香气已从口腔里蔓延,钻入鼻尖,滑进食道——原来自己的手不受控制般往嘴里送了一勺,仅一口入喉,极致的香甜便紧紧攥住了婉娘的味蕾,使她不禁露出痴迷沉醉的表情。
“这叫合碗酪,以羊奶加了秘方制成,方才浇灌的是玛瑙莲子花生蜜,配上它当真再好不过了。”公子在旁解说,又用刻花错金银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角落里的錾金银竹节香炉,白色烟气从小孔处喷薄而出,发出“嘶嘶”声响,似在应和主人。
不知不觉,一碗小小的乳酪便被吃得精光。婉娘意犹未尽,但羞耻心作祟,只得强行将目光从侍女收走的餐具上收回。
唇齿间还弥留这奶香,又见桌上多了一盘“枯叶”,婉娘好奇凝视,叶片上的纹理毕现,顺着叶脉方向到尾尖,颜色又绿渐黄。她不明白为何出现这样的菜,公子眉眼弯弯,执起象牙筷子便夹了一片放入她碗中。禁不住他饱含期待的目光,婉娘脸颊发烫,尝试着轻咬一口,酥脆鲜香在舌尖迸发绵延,偶尔冒出来的热意烫得她津液顿生。
婉娘细细回味,这竟是豆皮烹炸染色调味而成,咸、甜、酸、辣……小小一片“枯叶”内里饱含乾坤,跌宕多变的口感令她叹为观止。诸味褪去,婉娘口中只余下苦涩,她骤然忆起自己的目的,心底竟不安起来,连忙低头喝了一口水,眼神却管不住地朝公子的方向瞟去。
公子衣着光鲜亮丽,就连用的物件,样样都透着贵气,可是瞧他弱冠年华,一定尚未娶亲,婉娘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将孩子交给他这一举动怕是不当。
见她神色几度变幻,公子展颜一笑,打破僵局。“看姑娘眉心紧皱,若非走投无路,怕是不会深夜抱着孩子来寒舍。”他停顿了一下,瞥见婉娘微微颔首,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又道,“现下天灾,众人皆往别处逃难去了,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我深知颠沛流离的苦楚,如今仗着原有的家底,建下这座食楼,无非想让路过的宾客有个落脚打尖的去处。姑娘一个人带着孩子,怕是经历过不少波折。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倒有个提议,将这孩子留在我府上,寒舍女眷也不少,照料他应是无虞。你亦可先寻他法谋生,待稳定下来再接孩子回到身边,若是思念孩子紧了,随时可以来看他。”
婉娘听完一怔,自己的心事全被公子一番话说中,对方甚至替她想好了后路,见他言之凿凿,神态恳切,甚是温柔,婉娘不禁想起自己那个因为贫穷抛妻弃子的丈夫,公子比他真是好上太多了,至少和她说话的时候,都轻声细语充满了柔情——他甚至还盛情款待了她,尝到的佳肴比她这辈子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鲜美,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
若自己能早些认识他……婉娘痴痴地望着公子的容颜,心底不免生出遗憾,却也明白这份奢望无法实现,毕竟这府里的每一个女子,与她是云壤之别。环棠正好将孩子抱来,婉娘连忙接过,襁褓中的婴儿仿佛感应到什么,突然开始哭闹,婉娘登时泪水涟涟,诚如公子所言,自己确实无法给这孩子一个安稳的生活。
本为佳人,奈何寒门早成家,小户人家原本就为每日三餐而奔波劳碌,恰逢灾年,柴米油盐便一下子中断了,贫苦的日子顿时陷入难言的苦涩,当家的受不了,竟悄悄丢下他们母子独自逃荒去了。
她时常担惊受怕,总疑心下一刻路边成堆的白骨里就有她和孩子的一席之地,家中的米缸已然见底,迫不得已之下,才下定决心来到这户看起来衣食无忧的高楼。她坚信,把孩子留在此处,一定比跟着她过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要强百倍、千倍。她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怕被赶出去,也希望对方能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只是她不敢相信,那样神仙般的公子,当真连问都不问便同意了这无理的要求。
婉娘仍觉恍惚,直到侍女恭敬呈上来一纸契约,她这才如梦初醒。白纸黑字,字里行间笔走龙蛇、洒脱飘逸,然而婉娘却无甚心情欣赏,她摇摇头,不言语,只因她不识字。
公子露出洞悉的笑容,走近婉娘身边,逐字逐句念与她听。无外乎是方才席间承诺过的话语,若是换作他人,婉娘不一定相信,可公子的语气是那样诚恳,婉娘全都听进了心底。
按照约定,这不是卖身契——婉娘这样对自己说道,只不过是孩子暂时借住在这里的凭据。
朝不保夕与锦衣玉食,傻子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婉娘默默听完,毫不犹豫地将食指咬破,按上红色的押。她亲了亲孩子光滑细嫩的小脸蛋,反反复复地看着,生怕再也见不着般。稚子并不知道此刻将与母亲分别,一昧沉浸在梦乡,小嘴咂咂作响。婉娘凝视良久,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于是孩子又安稳地回到环棠怀中。
在千恩万谢中,婉娘带着契约与公子厚赠的盘缠,迈出了门槛。
朱门厚重,在婉娘身后缓缓阖上的同时,也隔断了她回首时千般眷恋的目光。
目送婉娘离去,从始至终挂着温和笑意的容颜在大门紧闭的瞬间,倏然收起所有的喜怒哀乐。
公子支起一只手臂撑着脑袋,斜靠在红白玛瑙镂刻双鱼的胡床上小憩,一众侍女乖巧立于面前恭候他的吩咐。公子狭长凤眼斜飞向左侧的环棠,下巴尖轻轻一点,环棠会意,便抱了孩子下去。
角落一隅,博山炉燃了一地瑞脑飘香,冷冽且醒脑。烟云缭绕之间,只见红、白两色玛瑙巧雕双鱼交欢,缠绵悱恻,鱼首张口托捧火珠,鱼尾凸雕着灵芝,甩尾间尽显鱼龙变化。
“公子,汤员外求见……”
侍女怯生生地进屋通报,与此同时,屋外响起一道洪亮的嗓音:“公子今儿个为老夫准备了什么样的佳肴?”
声音惊扰了正闭目假寐的公子,他耳尖轻动,欣然翻转起身:“恭请员外。”
话音甫落,一只白底玄纹的靴子已然踏进门槛,公子欠身迎宾,奉茶款待。汤员外挺着圆润如怀胎十月的肚子,朗声道:“数日不见,外面热得像蒸笼屉,你这里倒是一如既往清凉沁心。”言毕深吸了一口香气,冰意入脑,顿觉精神了许多。
“员外且先坐下,喝杯茶消解暑气如何?”公子款款笑道,手中折扇一指,侍女立即奉上香茶。两人相对坐下,汤员外见杯中茶梗立起,不禁喜上眉梢,尔后又玩味十足地摩挲着杯身,玛瑙双花耳光素杯,温润如玉夹了鸽血般的沁色,足见年代久远。他举杯呷了一口,茶汁在口腔里打着转儿,登时清香四溢。
“这是什么茶?”汤员外啧啧奇道。
“九华英。”公子又替他斟了一杯。
“果然是名茶需得好茶具相配。”汤员外将目光投向临近的一名美貌侍女,却说着不相干的话。
汤员外盯着杯子,却没有动,指关节或轻或重地敲打着桌面,以一种慢吞吞的语气道:“我瞧公子这张玛瑙床,用料似乎与这杯子同出一处……”
“如此甚好,既然员外慧眼识宗,便一并送往您府上。”身后的双鲤玛瑙俏色之作被点名,公子眼也不眨,随口便答应赠与对方。
“上次你送的那只海水云龙纹水丞,已是天大的人情,这次怎好意思再收下。”汤员外嘴上推辞,眯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却溢出了狂喜的光芒。
“员外说的哪里话,这些物件我平日里也用不上,如今可算是为它们寻到了好去处,您才是帮了我大忙的贵人。”公子打着哈哈,眉心一动,倏然转了口风,“现下便为您安排菜肴。”
婉娘离去后,并未立刻走远。眼见大门关闭,可她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揣着怀中的银票,婉娘仍是愁眉不展,她按住频繁跳动的左眼皮子,索性将心一横,转了回去。她心想,公子是那样的绝世容光,又古道热肠,即便现在回去再看孩子一眼,也一定能谅解她。
大门敞开,里面没有人影,于是婉娘大着胆子往里走,空中却飘来一股肉香。
那是她从来没闻过的香味。
常日累月的饥饿,早已使得婉娘忘记了肉到底是什么滋味,此刻她的味蕾又重新被唤醒,在这味道的刺激下,她不禁口舌生津,连带着刚才饱餐过一顿的肠胃,也开始咕噜作响,如同着了魔般,她遗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循着香气,一路追寻,终于在一间小小的屋子前停下。
香味的源头就在此处。浓郁的气息从紧闭着的窗户缝隙中奋力挣脱,在空中欢欣雀跃,翻转舞蹈,才悠然飘向了远方。
仍旧是没有人,婉娘试探着推开了门,珠帘背后藏着的香味愈发沉馥。她悄悄探头张望,蒸笼屉的盖子不知被谁掀开,这一看,吓得她魂飞魄散。
一名白白嫩嫩的婴儿静静地躺在蒸笼屉里,正安详地睡着。
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可不就是自己的孩子么?小脸上犹带着甜甜的笑意,然而他的身体早已熟透,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肉香。
婉娘发疯般扔掉了自己身上的银票,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身后垂着的珠帘突然被卷起,她浑身一滞,只见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至眼前,正是先前温柔的公子。“倒是可惜了这副好嗓子。”公子毫无愧色,只摇着头,伸手在她鼻尖一晃,袖子上一股浓烈香薰过后,她顿时动弹不得。在将要失去意识之前,婉娘听见他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不该回来的……”
轻纱漫舞,繁弦急管。
汤员外坐落在厅中,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等待。他用眯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色迷迷地打量着舞姬的身姿,不时跟着伴奏的曲调哼上几句,惬意至极。
不消片刻,便有人将一只木蟹式盒端到桌上。盒身以天然木根经工匠巧手雕刻,蟹足参差,底部又造出枯黄荷叶,辅以苍老莲蓬,状若一只硕大的河蟹张牙舞爪于踞残荷之上,只是看着严丝合缝,竟不知从何处开启。
恰好此时公子进了门,身后跟着的两名仆人共同扛了一只嵌宝珠刻花金盏托进来。莲纹层层叠叠环绕,中心莲蓬处鼓着一个小小的“山包”,看这阵仗,似乎份量不轻,凝视看去,竟是泥浆和了稻草将内里事物包裹起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公子一合扇面,笑道,“今日便为员外呈上原汁原味的食材。”
汤员外大为好奇,这公子向来喜欢打哑谜,他早已习以为常,便好整以暇待他揭晓谜底。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绣帕擦拭了双手,将先前上桌的那只“木蟹”的器背甲掀起,鲜浓的鱼香随即涌出,根根晶莹剔透的奇粗翅针闪烁着诱人光亮。汤员外早已饿得眼馋心切,迫不及待地盛上一碗,入喉爽滑,一口咬断时竟觉得弹牙,然而不见一丝配料,雪白的浓汤更是余味无穷,他不由食指大动,又连喝了三碗,才眷恋不舍地放下碗筷,毕竟他知道,好东西留在最后,眼下还得留着肚子。
“方才是……”汤员外唇齿留香,回味不绝,禁不住问道。
“海虎翅,配上鲍鱼高汤细火炆炖,是绝佳的滋补品。”公子露出一贯神秘的微笑,执起托盘另一端放着的鎏金锤,在汤员外热切的注视下,轻轻敲击,小“山包”的外壳受了外力便裂开了一条缝隙,随着公子的力度渐渐扩大,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是一颗婴儿的脑袋。
“这……”
汤员外大骇,指着它连连后退。
“员外莫惊慌,不过是只猴子,用面粉将它装点得像人些罢了。”公子安抚道,抓过汤员外的手,引领他摸向那张小脸。
栩栩如生,可触碰时,又觉得粉团团的,粘腻的手感倒真像是面粉的质地。汤员外顿觉失态,又自嘲地想,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公子胆子再大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公子见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便不露声色地继续用精制的刀具,将那炖得酥软的头盖骨打开。露出的半边脑髓,其沟壑纵横处依稀可见细小的血丝纹路。下人及时送上细火慢炖的天山雪莲,熬制出来的汤底滚烫沸腾,公子将它浇灌入脑内,登时奇异的清香便萦绕满室。
“员外,不妨尝尝看这上等的猴脑。”
公子用银制的勺子舀起一勺,不容汤员外拒绝,便放入他碗内。莹白如玉的凝脂,吹弹可破,明明是令人恶心的物事,偏偏被烹调得毫无异味,反而意外地……勾起人的食欲。
鬼使神差般,汤员外执起调羹,颤巍巍送了一口进嘴里。
“啵”的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
牙齿咬破了最外层的膜,一股粘稠细嫩的流浆霎时在喉间溢散开来,甚至夹带了淡淡的乳香,黏稠而不粘腻,倒有几分豆腐脑的清爽。
别样的口感,令汤员外先前的顾虑一扫而空,他近乎贪婪地吸食完剩余的脑髓,直至脑壳空空如也,才肯罢休。他心满意足之至,摸了摸腹部,无意间一瞥,这才留意到那托盘上其实还有一层浅浅的水纹,泥浆外壳碎了之后落在水面,慢慢地融化,由模糊渐渐晕染成清晰的图案,凝神细看,竟形成了一幅“青玉婴戏图”的阵仗。
“如此贴合意境,倒真叫汤某人叹为观止。”汤员外不无感慨道。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
公子笑了笑,捧起茶杯,却只是沾了沾唇做个样子,那唇染了水色,潋滟红光微闪,一时看得汤员外也有些口渴,忙不迭低头呷了一口茶。
酒足饭饱后,汤员外满意地带着今日所得的玛瑙床和玛瑙杯打道回府。公子倚在门边目送他离去,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精光。
如此过了半旬,再次见到公子时,汤员外的肚子更显圆润了。
这回,他身旁还多了一人。
“蒲大人,来见过这位日丽云乡的主人——”汤员外肥胖的脸上满是堆起的谄媚,他身后的年轻人执了一把秋柳双鸦纨扇,着墨色葛衣,到底有几分胆怯,不敢肆意狎望,却被汤员外一把拉住进了里屋。
厅内一隅,又换上了一张三狮滚球架子床。公子躺在榻上闭目小憩,春衫半滑露出银白的蚕丝内衬,绫罗绣被随意落下,闻声睁开惺忪睡眼,正好撞上那位新来的蒲大人投来的目光。公子淡淡的一瞥,如同初月惊起的山鸟奋起呼鸣,生生扰乱了年轻官员的心潭。
蒲大人不知怎地,心境骤起波澜,只得低下头不敢继续与之对视。
公子披起衣袍,轻盈面料绘了淡墨晕染出的薄云满月,愈发衬得他仙姿妙影。
他笑着与汤员外寒暄几句,眉眼一转,看向那位新来的贵客:“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声音悠扬,惹得那人又是一阵心颤。
汤员外哈哈大笑,介绍道:“你总说无人欣赏你的手艺,这不,老夫特意为你引见状元郎蒲大人。”
那位蒲大人见公子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慌张道:“在下蒲冰默,是新……新科状元。”
汤员外正盯了角落摆放的一只黄玉佛手花插啧啧称赞,公子见状掩口吃吃地低声笑着,他手指纤细修长,看得蒲冰默一怔,又突然发现公子不知何时贴近他脸颊,吐出的气息打在他耳畔,闹得他一个大红脸连带耳尖一并发烫。
“蒲大人要不要随我一起,参观一下寒舍?”
公子顺势发出了邀请,眼里满是不容置喙,于是蒲冰默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另一厅中。
轻纱帐被挽起,对着酸枝木夹纱夔龙槅扇,映出皎月朦胧,然而屋外一片亮堂,蒲冰默瞠目结舌,惊叹不已之际,乍闻振袖击鼓声,长袖飘落眼前,如天女散花,见一婀娜身影独舞。
众乐师低头闭目,皆沉浸在演奏中,拨弦如瓢泼骤雨洒荷叶,凌乱堪比狂珠落盘,倏而曲调一转,渐转为淅淅沥沥,湮灭无声。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曲调悠扬,美人歌喉婉转,蒲冰默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问:“这曲子可有名字?”
公子身旁是一汪见底清池,几尾小鱼轻灵嬉戏于荇藻之间,他一时兴起,便掰了一小块饵食,投入水中,惊得它们游向各异,才似笑非笑答道:“此曲唤作《鱼丽》,巧的是,这美人的名字也叫‘鱼丽’。”
蒲冰默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看见公子拍了拍手,那名叫“鱼丽”的舞女便沉默退下,蒲冰默多瞧了她一眼,却见她表情呆若木偶,眼神空洞。尚来不及细问,他便被公子带入席。一道冰糖炆鹅掌就在眼前,烩得酥烂,不待公子发话,饥肠辘辘的他先一步动箸,入口即离骨,甜咸的味道在舌尖交替出现,刺激着粒米未进的胃。旁边是一盘金黄色的炒饭,饭粒被一层薄薄的油脂包裹着,啖落却爽落分明,每一口都带着汁水,对了,是溏心鲍鱼的酱汁,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尝出了鲍鱼肉的烟韧细滑。公子始终在旁冷眼而视,见蒲冰默大口进食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便悄然抽身离席。
汤员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和田玉中,黄玉历来为珍贵品种,能达到莹润如脂者,更是凤毛麟角。那只黄玉佛手花插,镂空雕梅花纹木座上凸雕着枝叶盘绕,垂枝泣露的模样,汤员外瞧了只觉心痒难耐,一时兴起便伸出手,之后竟陷进了无边际的黑暗,万劫不复。
公子满意地看着仆人将他抬到了后院回廊最深处的房间,剥光了衣衫,露出白花花的肚腩。一桶冷水浇下去,裸露的皮肤受到刺激凝聚起一小层鸡皮疙瘩,公子命人将他洗涮干净,待水沥干,才搬至隔壁的另一间空房。
寒意袭人。墙壁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也难以掩盖上面的大片斑驳,像喑哑干涸的血迹。各式各样、叫不出名的刀具挂于其上,偶尔闪过银光。
公子注视着汤员外,仿佛眼前只是一坨任人宰割的肉,伸手抚上这一身肥膘,所触之地皆为滑腻,也不枉自己耗费数月时间精心饲喂至今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冷笑一声。门忽然开了,鱼丽双眼直勾勾地走向他,公子指了指汤员外躺着的那张散发寒气的冰床,鱼丽便当着他的面解开衣带。丝绸滑落,露出一具略显消瘦的胴体。而后,她顺从地走到冰床前,与先前昏睡的员外并排躺下。
鱼丽仪态风情万千,皮肤光滑细腻,仿如置于锦盒中的上等羊脂玉,全都令公子满意至极。他从墙上取了双圈弯刀,靠近鱼丽,由脖颈处,勾勒了一个瓶口般大小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汩汩流出,她却觉察不到疼痛般,任其动作。
公子将她四肢分开,又取来一柄牛骨尖刀,自左侧腋下划出一个小点,沿着纹理,一寸寸前行,从背部延绵至腰臀,又迂回至颈侧,直至全身。血珠从小小的一颗渐渐淌成滴答作响的细流,冰床底下是一个巨大的银盆,一滴不剩地接收。
手起刀落,完成精心雕琢的最后一挑,鱼丽便如同脱胎般剥下空壳的旧形体,奉上新鲜血肉淋漓的内里。
公子锐利的刀锋吻上她的颈侧,明月入空镜,照亮了鱼丽苍白光洁的脸颊,终于,这张脸也被完整地取下,纳入预先备好的冰盒里。
月辉遥映,公子如同镜花水月浮现人世,于蒲冰默醉眼惺忪间蓦然现身。
蒲冰默被一众侍女灌得迷迷糊糊,公子摒退左右,揽过他肩头,也不知喂了什么,不消片刻他便悠然转醒。
他灵台初得清明,沉吟片刻,见桌上狼狈已被撤下,替换新的桌绸。一只圆形白瓷盘上工工整整码放着切好的肉片,色泽红艳,纹理清晰。乍看之下,肉片形状堆叠成一尾活灵活现的锦鲤,“鱼身”线条浑圆饱满。
“蒲某素来不吃生食……”正欲拒绝,却见公子安然夹了一片,沾了蘸料,便往嘴里送去。蒲冰默愣愣地看着他咀嚼的动作,风雅如浮云吹雪,那红白相间的纹理,在来回转动的小舌中翻滚成了酱沫方咽下,表情愉悦至极。
准备到一半的言辞便被吞进肚里,蒲冰默也夹起了一片,依葫芦画瓢,只一口,他就爱上了这个感觉。说不出是什么肉,只觉得细嫩甘甜,满口生香,不觉加快了动作,多夹了几块,将要咽下满口肉沫时,不小心呛住了,侍女连忙替他捶打后背,等他得到舒缓后,又听见公子道:“喝一口汤吧。”
一盏青花瓷盅置于面前,掀开盖子,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涌向他鼻尖,低头,汤汁澄清透亮,连一丝葱花姜末也未见,只有几片炖得泛白的肉沉在碗底。
“羊肉羹。”公子主动解释道。
于是蒲冰默便浅尝了一口,没有羊肉的膻腥,细细嚼动时也没有寻常羊肉的粗糙,但是这肉香却渗进了他的灵魂,彻底占据了他的心。
停不下来。
他不由加快了喝汤的速度,“咕咚咕咚”,喝得急了,部分汤水便溢出嘴角,打湿了衣襟。等到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才发现桌上菜肴已全部被他一扫而空,而公子握着筷子就这么看着他。
“对不起,我……”蒲冰默想要道歉,却被公子用一根手指封住双唇。到最后,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日丽云乡,也记不起陪他一同前来的汤员外的去向,唯一忆起的只有公子手指残留在唇上的触觉,和那张红唇吐露的只言片语。
蒲冰默懵懵懂懂地直行,不知是为了见那人一面,亦或是为了他手中做出的食物。
实在是太精妙了。
他由衷感慨道,自从那日回到家中,他便食不知味,任何食物到了嘴里都成了最寡淡的存在,反倒是那天尝过的肉片,那味道一直弥漫在口腔里,由清淡至浓郁,愈来愈重,直至充斥整个人。而公子的音容笑貌,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梦中出现,蒲冰默每每醒来,都觉得下身一凉,又是羞愧又是愠怒。
日丽云乡。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将他的心神牢牢攥住,最后在不知名的情愫牵引下,又把他带到这里。
立于门前,蒲冰默又犹豫了,几次三番想要敲开那扇门,又隐隐约约觉得不妥,就在他举棋不定时,门自己开了。
一张张俏生生的妩媚面孔活色生香映入眼帘,他听见:“公子让我们请您进来——”
蒲冰默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仍旧是那张光滑洁白的容颜,可仍觉得看不够。
公子正端坐于庭院中抚琴,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五十弦,仿佛拨动的不是琴弦,是人心。
蒲冰默不止一次偷看公子的脸,许是做贼心虚,总瞧得不甚真切,每每目光只匆忙扫落在某一处。而公子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带着别样的柔和,那眼是暮春迷离绽放的桃花,翘起的眼尾格外艳丽;那唇是不施胭脂却胜过点绛,含香吐麝呵气如兰。
“蒲大人——”
公子的声音宛如遥远传来,连唤数声,终将蒲冰默沉溺的魂招了回来。他一个激灵,醒神看见公子依旧言笑晏晏,“您不想尝尝看吗?”
他恍若初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已落座于桌前。桌上堆着一团小山般的事物,四肢和头部已被切除,从形体大小上判断,像是一只猪,又像是一头小牛。
房间里弥漫着异样的焦香,与上次烹制方式大为不同,它的外皮被烤得金黄,泛着的油光看得人胃口大开。
公子握了一柄看不出材质的小刀,挑了一个角度轻轻切开,内里的肉香一下子蓬散出来。肉片被切下,七瘦三肥,焦黄的脆皮裹着五花肉辅以酱料着色,化为盘中山水,只一拈筷,香气自然而然从眼观入口鼻。许是处理的方法得当,看着寡淡的肉片,放进嘴里竟能如此入味,比之上次,肉质更为筋道。这细腻肥美的口感,简直令蒲冰默欲罢不能。
安然落肚,空虚的胃终于得到了安慰。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孜孜渴求的,就是眼前这方小小的庖厨天地。
饱暖思□□。蒲冰默先前收起的心猿意马,顿时又禁不住外泄,一扫当初的唯唯诺诺,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赤目灼灼地看着公子,殊不知公子也在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他心中暗喜,只当自己与公子是心有灵犀,便猴急地握住公子的手,正欲开口,却见公子笑眯眯抚着他的手道:“仍是瘦了些。”
瘦?什么瘦?这肉片明明肥厚得滴下油脂。蒲冰默疑惑地看了一眼盘子,却无意间,瞥到盘底有一颗金牙,像极了那天领他而来的汤员外的臼齿——那人大笑时便会显露。
他一怔,脑中飞快思索,半晌,终于明白公子意有所图。他傻了眼,僵硬地转动脖子想要逃离,却发现根本挣脱不开公子回握住的双手。情急之下,文弱书生竟也能爆发出吓人的力度,他猛地推开公子,退后几步,也不顾撞上门框,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再不肯回头,却绝望地发现大门缓缓闭合,任凭他如何敲打仍纹丝不动。
公子匍匐在地,却只是舔了舔唇吃吃笑着,格外妖冶。
新科状元失了踪,掀起满城风雨。等到有人终于想起日丽云乡这个去处时,闻讯赶来搜查的官兵只看到人去楼空的枯败之景,而门前那一对饕餮石像,也凭空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