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与向前》王月尧

3、C3.18岁与少女

　　程希的十八岁，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那个时候她也像宋巧年少的时候一样，张扬的，肆意的，是青春特有的飞扬活力。
　　也同样毫无顾忌的说话。
　　八卦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远的程希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时候流言还是小范围，而传开却是经她之手。
　　她发了空间，指名道姓的评价一个人的性向。
　　“祁路南原来喜欢男人呀，两个男人在一起不会很怪吗？那他们上床要怎么搞啊hhhhh”
　　无心之言，却成为最锋利的箭矢，插在网络这根箭杆上，然后泛滥成无数根箭，被众人推着射出去，每一根都插在名叫祁路南的少年人身上，深可见骨。
　　校园里的流言弥久不散，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多。一个月的时间，祁路南肉眼可见的消瘦，话变的少了，而原本总是高昂的头颅被压的愈来愈低。
　　一个月后，祁路南申请退学，退学原因是抑郁症。
　　这是程希第一次见识到网络暴力，像是虚空里不见五指的雾，缠绕着，将人吞吃入腹。
　　她在害怕，然而事情的发展早不是她所能阻止，她手足无措，亦惶恐不安。
　　祁路南退学后，因为要备战高考，学校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可程希的不安没有散去，她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猜的没错，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朋友让她看手机。
　　无数的咒骂短信和陌生来电，一旦接起来，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骂喊。
　　箭矢转了方向，被雾气缠绕着来到她的眼前。
　　先是祁路南的照片，男孩子高大帅气，还有一份不错的成绩单。之后是祁路南同学的聊天截图，说他原本要被保送去Z大的。然后是程希空间那段话的截图和当时下面毫无下限的，玩笑般的，带着侮辱性质的留言。最后是祁路南的退学申请和抑郁病例。
　　毁掉了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人，程希毫无意外的被人肉了。
　　她和祁路南，原本是天差地别的人，这一刻被放在天秤之上对比，她无疑成了因嫉妒而心生不满的小人，满是心机的毁人一生。
　　小人得志，最是让人愤懑，毁人一生，天下人恨不得诛她九族。
　　程希离开家，在外面躲了一个暑假，想等一个风波平息。
　　那些日子她过的像一个逃犯，东躲西藏，有时候实在躲不过去，就认命的被慕名而来的人揍一顿，然后被闪光灯拍下她狼狈的样子，等他们博得几分喝彩，再对着自己说教几句，也能完好无损的回去。
　　她原本可以报警，可她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机会不是没有的，她想起祁路南第一次因为这件事跟人起冲突的时候，她其实在场。她记得少年那时候歇斯底里的嘶吼“可这有什么错？又关你们什么事？”
　　是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错事儿，又为何会被人因一件无关的事，将另一个人踩在泥土里，圈进满是利刃的囚牢里。
　　程希那一刻就已经清楚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害怕，所以只是悄悄的删掉了最初的那条，妄想事情能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被平息下来。
　　她始终欠着祁路南一个道歉，她想着。于是在那个夏末，她找到了未曾相识，却伤害至深的人。
　　是在医院，祁路南穿宽大的病号服，坐在草地间的长椅上。
　　少年已经没了当年的飞扬的肆意，也少了浪口时满身张开的利刺。一双眼睛温和平静，并不像一个抑郁病人，看到程希时，甚至弯起嘴角笑了笑，招呼她过来坐。
　　程希坐在他身边，两个人是一样的瘦弱。
　　“风水轮流转”少年没有看程希，眼睛望着的是远处疗养的病人“你能有今天，我很高兴。”
　　程希低着头，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对不起”她轻声说。
　　“一句对不起就要打发我？”少年依旧在看远处疗养的病人，是一个老人，坐着轮椅，有乖巧可爱的小孩子，给老人递上一根棒棒糖“我不接受。”
　　“对不起。”程希像是没听到少年的回复，继续重复着“真的对不起。”
　　老人笑着把棒棒糖还给小孩子，指了指牙齿，张开嘴说了什么。太远了，祁路南听不太清楚。结果下一秒，小孩子赌气般的把糖果狠狠的扔在了地上，哭着跑向妈妈的怀抱，只留下老人落寞的身影。
　　人生来就擅长用肆意妄为来伤害他人。
　　“这个医院有心理科，我常来”祁路南站起身，准备往医院主楼里去“建议你也去看看。”
　　开学的时候，这件事情的风波淡了下来，程希勉强有一份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她像一个独行侠一样过了三年，从每个月去一次医院，到每三个月去一次医院，再到半年，至毕业，她已经有一年没去过医院了。医生说她快好了，快走出来了。
　　然而世人没给她痊愈的机会，祁路南和男朋友分手，原因是抑郁症。男朋友声泪俱下，称自己接受不了，随时会失去爱人的痛苦，也自认阻止不了祁路南自残的自己，配不上拯救他的一束光。
　　程希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再一次被翻出来反复敲打。
　　程希丢了工作，她去看了医生，医生皱着眉头，让她不要放弃。程希没回复，收拾了行李，到了C市，在那样一个小城市里，她遇到了宋巧，遇到了一个新的生命。
　　原本存了很长时间的安眠药，因为宋巧怀孕，被锁进了床头的桌子里。
　　她想再等等，等到孩子出生，等到宋巧出了月子，再离开这个世界。
　　她想着，自己毁过一个人，如今迎接了一个新生。自己身上的罪恶，算不算弥补了一些呢？
　　但是世人也没有给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弥补的机会，因为被拍到的，祁路南两个胳膊上的伤痕，每一刀，每一寸，都是程希的罪。
　　那个雨夜里，宋巧失去了孩子，程希失去了命。程希被暂停的十八岁，在雨夜流不尽的血水里重新启动，向着宋巧如今的28岁开始流动。
　　而那些孩子们的时间，被记者们的相机留下来，暂停在那个雨夜里。他们会成为下一个程希，一辈子活在宋巧一举一动的影响之下，会有怎样的结局，还未可知。可总能看得到，不会是多好的结果。
　　宋巧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初了，小出租房因为交了一年的房租，所以还保留着。程希的遗体在事情结束后，被父母接了回去。她在这个小城里剩下的，只有这个出租屋里的一个房间。
　　小抽屉的钥匙，程希的父母交给了宋巧。里面是程希的抑郁病历和她屯着的安眠药，还有这些年她为祁路南治疗付费的单子。
　　白炽灯冷淡的光芒下，是泪流满面的宋巧。
　　宋巧最喜欢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是横冲直撞的青春，还热血飞扬的跟别人争论，朝气蓬勃的固执己见，可是她没有被选中，还有机会成长，还有机会被自己原谅。
　　程希最讨厌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那么肆无忌惮，用言语伤害别人，她一辈子都在弥补，却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她的时光停在了十八岁，永远不会被原谅。
　　宋巧是不愿成长的成长，
　　程希是渴望成长的停留。
　　可最悲哀的是，人们仍旧在错误里无限循环。
　　程希死后的三个月，高三夏末那年，祁路南和程希的对话被人提起，附图是少年眼神冷漠，少女低头啜泣。
　　那个时候祁路南说了什么呢？
　　“一句对不起就要打发我？”
　　“我不接受”
　　人们仍旧在错误里无限循环。

作者有话说

　　可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