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修炼法则》月落西

11、九

　　苏州一年到头不缺雨，缠绵，轻柔，纤细，洋洋洒洒，淋涔不断。——所以，才叫烟雨苏州。
　　西边起了凉风，嗖嗖卷起雨云，又是雪上加霜。天气不太寻常。
　　今日这雨，来势汹汹，根本来不及疏浚，城里城外，遍地小池塘。数个深凹的水坑里面都有盘曲的小蛇，抻直了是细细一根、花纹神秘的毒面条。
　　沿途不少闲言碎语：
　　“那蛇杀了宰相！”
　　“那蛇变了性情！”
　　“那蛇还会杀人！”
　　那蛇如何如何......俨然不是恩人了。
　　走到一条巷口，听见有女子唱戏，诸位客观听得尽兴，“哗啦啦”金银抖落。又正唱：“......娇笑来向侬，一抱不能已，糊燥芙蓉萎，莲汝藕欲死......”满嘴少年慕恋，暗怨偷嗟。你看，千百年来的轮回，人还是那一群人，人情也不变。
　　想来，男欢女爱，明明是好事桩桩。可世人却道淫靡情多，俚曲误人。难道，这世上容不下痴男怨女？只看惯伽蓝青灯？
　　哦，适逢乱世，她正当红。这就对了。
　　合该只有乱世，她的族类，才变得善解人意。——按照男人的标准来讲，在这世道走一遭，昧着良心方得高官厚禄。要么就举起屠刀，险中求富贵。没本事杀敌人，就自相残杀，作当权者手中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就别人的千秋霸业。而你，一颗棋子，蒙在鼓中，甘之如饴。
　　直至某日，抬头去看，帝王位下，你又是谁？辅佐立功的贤臣，还是终被消灭的证人？做什么证？阴谋的证，杀戮的证，历史的证！多得是成王败寇。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能是谁？杀人者，被杀之。救人者，也被杀之。
　　——历史只写他该写的！你我，也只看该看的。
　　你，能是谁？
　　那蛇不也一样吗？她顿悟否？
　　而她还在唱：“......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愈唱，心愈乱。
　　更有人在这阴雨绵绵的清晨，一掷千金，买下这姑娘的初夜。人家明明卖艺不卖身！欲孽，已不分白日黑夜，南北西东。——是了是了，他们都还活在夜游神编织的梦中呐！不仅在苏州，钱塘、江宁、会稽、太湖、陈郡、川峡、洛阳，瞌睡虫一直飞入长安皇宫，钻进天子的鼻孔，不如大家都不要醒来了吧！
　　那宰相，其实该杀！他坏事做尽。
　　良久。
　　孙小圣瞥了一眼门庭，没说什么话，只顾大步流星地奔，到底是人间男儿，目击“他”一百年兴衰爱恨，心底总有不忍。
　　可他跟杨戬学会了一件事——神仙不与凡人为难。
　　虽没有位列仙班，可他早就跟凡人不同了。心性，哪会是亘古不变的呢？
　　也该归功于朝廷，抛弃了长安的汹涌繁华，“他”当新欢的江南，繁茂无双。“他”的身体发肤，千疮百孔，多得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后世的诗词戏文里若真有“他”一笔，也是一枝独秀，逗人发笑的角色。
　　至于那条蛇，注定在勾栏瓦舍那柔肠百转的腔口里活。前朝、后宫，更不会有，何朝何代的丰功伟业都不会烙上它的名。
　　只在悠悠众口，一传十，十传百。瞧瞧，如今便遭了杀身之祸。
　　果然，不远处的武馆里有人愤愤：
　　“咱哥们儿去烧了她的老巢！”
　　“对！烧了那畜生！让她断子绝孙！”
　　“蛇就是蛇，从前那些传说，都他妈是假的！呸！”
　　一群糙汉，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习武者，多自负。
　　手里的物件，连碗儿带盖儿，“啪嚓”碎在地上，那上好的碧螺春啊，卷曲成螺，连滚带爬地骨碌过去，一路色艳、香浓、吓煞人......
　　有人害怕：
　　“——我听说，她有古树一样粗，力量大若象，血门大口，满嘴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呀！”
　　领头人嘲笑：
　　“怕死？怕死不是男人！”
　　这次，换到敖雪她老人家嘲笑了：“怕死不是男人？那什么是男人？买姑娘初夜的叫男人？”当然，只在心里想。
　　她瞧得出，孙小圣不忍。不忍那条蛇的遭遇。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真男人。
　　她自己也是，不忍极了。和偷盗东海龙珠的罪行不同，此蛇非彼蛇，人间的事，又与她什么相干？他的不忍，就是自己的不忍。
　　冷不防，又对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
　　倒是那船夫，非要像只跟屁虫，船不要了，生意不做了，要看看那蛇的庐山真面目！
　　“你不是见过她吗？”敖雪问。
　　船夫汗颜：
　　“三十年前，我见到的是个姑娘，漂亮得很，谁知道她真不真......”
　　嚯，原来编瞎话呢！
　　敖雪白了他一眼，再不理。
　　其实，这何尝不是人之常情，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怎可能是蛇？是魔鬼？是怪物？谁会这么恶毒地去思量她。
　　而早早决定混入“打蛇帮”队伍的孙小圣，忙忙碌碌，从四邻家搜罗了一堆衣服，让敖雪挑。
　　“我挑这些干嘛？”
　　孙小圣挠了挠顶心地头发，尴尬一笑：
　　“你这打扮，太好看了，不像老百姓。”
　　“老百姓？”
　　“就是像我一样的人。”他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穷酸。
　　“——啊，明白了，早说嘛。”不就是变得邋遢一点吗？她觉得好玩极了。
　　躲个无人的墙角去，摇身一变，成了“老百姓”。
　　孙小圣只见她就要走来，趁机抓了一把泥，摸她一脸花，大喊大叫，“这才像，这才像！你这脸，太白了！哈哈哈！”
　　“哼，”她无奈，可并不烦恼，因为新鲜，“你们人都喜欢往脸上摸泥巴？”伸出手指一蹭，凑近鼻尖，皱眉，“咦，是臭的。”好嫌弃。
　　他一壁用袖子给她擦拭，一壁念叨：
　　“脸黑一点才像，这叫乔装出行，微服私访，只有皇帝才微服私访嘞，你派头够大啦——”
　　恰恰，“打蛇帮”正在全城招兵买马。
　　三人彼此拉扯着混入人群，跟着游街、挥拳、喊口号。饮食男女，还要分神偷笑。
　　直至夕阳西下。
　　暮色暗暗四合。
　　——领头人选的“好时机”。
　　众人聚在一个寺里，名曰“祥云”。源于一个传说，百年前曾有七日，空中祥云不散，笼罩整座山寺，是为祥瑞。
　　除了领他们进门的僧众，没人对这故事耿耿于怀。
　　后院，各路人马汇集，各捧着斋饭，滔滔不绝，商议对策，嘴里喷出米粒来。浪费。
　　左右不过一个办法：闯。
　　敖雪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瞧了瞧皱眉不展的孙小圣，突然恍然大悟——他离开了杨戬，就像神仙坠入凡尘，忘记前世，只度今生，彻头彻尾成为一个“人”，不再两头拉扯。是杨戬把他一脚踢进了神仙的世界，看似相安无事地过了一百年。
　　本就是他自己从他身边跑掉的。因为啥？杨戬的不近人情吗？
　　——不，只因他是个人。
　　没有杨戬，孙小圣没喊过饿，没喊过累，没打过瞌睡。没有杨戬，孙小圣才“活”了过来，操心着众生的命途。
　　他多可爱，自以为是救世主。
　　至于那些“打蛇帮”的，自吹自擂着虚无缥缈的功业，畅想着旗开得胜、一劳永逸之后的第一顿美餐。
　　水足饭饱，想打盹了，嘴皮子才休息。这群虾兵蟹将，一点儿不精醒。
　　“都说女人话多，没想到这帮老爷们聚在一块，也有这么多话，我耳朵都起茧了。”孙小圣在敖雪耳边抱怨，“他们说话就像放屁，臭气熏天，准把佛祖和菩萨熏坏了。”
　　敖雪掐了一把他的腰窝，道：
　　“佛门重地，别乱说话。”
　　——灯火已昏黄。
　　八个小沙弥整齐列队，低着头，鱼贯而入佛堂，要上晚课。
　　“你瞧，白馒头。”
　　“你要是当和尚，也是白馒头。”
　　“瞎说，我才不。”红尘这么好，他才不要青磐红鱼，四大皆空。连个尼姑都瞧不见，多无趣的地方。
　　风很大，此起彼伏的念经声迷迷糊糊。听者头疼。
　　寺庙，或人，又经历了一整日的沉浮。和尚们的一日结束了，打蛇帮的一日却刚刚开始。
　　——在三山之间。一曰翠珠，二曰卢晓，三曰龙坡。沟壑纵横，山林密布，泉水潺潺。登翠珠山，绝顶远眺，两峰处，一片松林，万千重山，山水相连，园林隐匿于此，仿若神仙洞府。南阻有一条长河，蜿蜒如带，虎踞龙盘之像。要先过河。
　　渐渐，冷月洒下银辉，要动手了。
　　随行的有一个道士，给每个人发符箓，说是可以镇妖驱邪。
　　身侧的船夫把它贴入胸膛，作护身符。
　　“你不必冒险。”孙小圣望定他。
　　目下，他理应顺杆爬，保住自己的小命。
　　可他却站在那儿，不动如山，很硬气。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一个没见过鬼神的凡人，能明白什么？
　　孙小圣的形象无疑是高大的，他动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参悟如何做神仙，无数次生死一线，自然是好言相劝。只是，他也像杨戬一样，变得话少，懒得解释。
　　敖雪也袖手旁观。神仙不与凡人为难，她谨记。该寿终正寝的，因故横死，便失去了投胎转世的机会，成为孤魂野鬼；该被马车撞死的，不该被巨石砸死；今晚要死的，不该见到明天的太阳；命里有灾，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好人也会有恶报，恶人也会有造化，谁也不可扭转乾坤，欺天满地；天机不可泄露......生死有命之法则，神仙不可违。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但，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过去。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打蛇帮全体出动了。
　　喊杀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领头人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但太迟了。一层一层地蛇，正在缓慢地包围这群不速之客。
　　——在峡谷，死路一条。连山顶都没被敌人放过。
　　大惊失色。
　　他们宁愿是一种急速的状态，死个痛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抓耳挠腮，头皮发麻地对峙。少说一百号人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锅碗瓢盆，扫帚和擀面杖，齐刷刷地带上战场。看样子，要不战而败。
　　领头人决定不作逃避：
　　“男子汉大丈夫！都给我冲！”
　　——原来，这是一群温室的花朵，中看不中用。歪瓜裂枣们只有三脚猫功夫，然而，世间口口相传的正义赋予他们使命。只见，燃起火把的，最先倒下。他们来不及使出杀招，纷纷被毙命。毒蛇没有手脚，却有毒牙和毒液，浑身精健的肌肉缠住你，也休想活命。自以为是的凡人，终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蛇群持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每一条都像一个有感情的人，那目光里，含恨。他们多像一个宗族，排斥闯入的人物，管你是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道士此时排众而出，举起符箓，变戏法一样，两根手指尖冒着火苗，一下子燃起来。应该是有道行的，乱世出英雄。
　　“大胆孽畜，看我收你！”
　　他纵身一跃，跳上一颗大树，飞出符箓，唰唰唰几道金光，逼退一层蛇。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还有新破壳的小玩意儿来凑热闹，祖祖辈辈多少代，同仇敌忾了！
　　领头人振臂一呼：
　　“上！”
　　一呼百应。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那道士不知何时已经摔下树来，一条蛇爬过来，对准他的双眼，露出毒牙。即便他有命活，也是生不如死。
　　没有人是准备好了去死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你、我、他，就突然死掉了。
　　阴郁冷酷的血腥场面，一直持续到天明。
　　鸡鸣未爽，周身的感受一如深秋。寒。
　　更重要的是，蛇群退去，能看清死伤了。数一数人头，还余下一个，是那道士逃脱了！领头人也死了，数他死状最惨，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真是，血流成河啊——
　　这便是战场吗？不论胜负，都是此景。
　　打蛇帮，这个新成立的江湖帮派，一夜之间完蛋了。连同它所有的威望一同被蛇群吃掉，名誉扫地。
　　孙小圣预料，不出半日，苏州城就会传遍，然后炸锅。毕竟，传话是人与生俱来的本领。幸存者，还往往夸大其辞，讲得浓墨重彩。
　　不得不说，船夫命真大，被孙小圣捆在树上，动弹不得。有时候，不自由是可以保命的。可他闭不上眼睛，主要是不敢，看不见才最恐惧。由于吓得不轻，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开始发青了。给他解绑，才发现尿了□□。他五十岁了。人在恐惧面前，□□，如刚刚脱离娘胎的娃娃，什么都来不及掩饰了。
　　双腿一软，跪在面前：
　　“两位仙长，请高抬贵手——”
　　磕头如捣蒜，脑门都砸出血。
　　“喂，你看清楚，我们明明救了你一命。”伸过懒腰的敖雪，意难平。她居然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睡了个好觉。
　　说话的余地在孙小圣身上。他一夜没睡。
　　“知道为什么救你吗？”
　　“不......”船夫说完就哭了。
　　哭声中，他瘫软了。很不甘心的样子。
　　死亡，就在咫尺之间。
　　孙小圣突然暴怒，掐住他的脖子，拎起来。在敖雪惊愕的目光下，慢慢平复，但眼睛还是红的。谁知道，船夫是不是该死在其中。神仙不与凡人为难，他们早犯戒了。
　　所以，她不拦着，她想听他说。
　　“我......要让你看看，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怎么死在暴力之下的！”
　　如何制造暴力，又如何死在暴力之下。招了谁，惹了谁？为了那“枉死”的宰相，那个狗官......果然，人真的好没见识，不懂得区分好坏，就像蛇一样，欺我族类者，死。他们对万物口诛笔伐，绝口不提自己的德行。耳聪而目明，装瞎又装聋。自相矛盾。
　　孙小圣自己也曾是他们的一员。他的罪轻，少年不知愁滋味。所幸啊，杨戬撕了他的生死簿。现在，他对他充满了感激。他无法接受凡人的丑陋，却忘记了神仙的丑陋。身在其中时，难免狗熊掰棒子。
　　太多话想骂，蛇是冤枉的。
　　人啊，无定的一生，只有死亡的结局写满了真切。
　　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或许他根本没能想到。
　　热血自心中狂涌。神仙的理智竟如花瓣一片片散落。
　　终于，轮到两位神仙悲从中来，敖雪指着山脚下的园林，颤抖的手和肩头，久久无法平静。
　　也是一颗树，参天。他的身体像一面旗帜，由缰绳捆着，从地面缓缓升至树梢，在烈日下飞舞。无定的生命，轻飘飘，舞过来，又舞过去。如一株蒲花。
　　“——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