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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河万里几多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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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五年,我和姐姐第一次登台演正戏《生死恨》。故事讲北宋末年,金人入侵,程鹏举和韩玉娘被俘虏,在韩的鼓励下,程投军抗敌,二人历尽磨难,再度重逢后却阴阳两隔。
我演生,她唱旦。
这戏台并不很大,有些古旧。台柱和雕饰早已斑驳褪色,戏布上的牡丹绣样脱了线,附着灰的金丝彰显着旧日王朝的风光残影。台上吊着摇摇欲坠的繁重吊饰,风吹时会有“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里的一切给我一种压抑和不详的感觉,我说不清为什么。许是戏台的陈旧,许是院里的嘈杂,许是心中那个无解的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戏,就像那燕。
台下是乱糟糟形形色色的人脸,叫囔的小贩,谄媚的伙计,嗑瓜子的脚夫,肥头硕脑的官员,飘着暖昧香气的女人……仿佛某个瞬间能看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的旧景,沉重的、难以言状的压抑瞬间攫住我的心。
“小宁!”
我手一抖,立即放下后台的布帘,转过身去。
布帘里外,是两个世界。
姐姐坐在木椅上,在手背上试了几次眉笔的颜色,笑着招呼道:“傻小宁,过来。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入迷”
我坐到她身边,乖乖扬起脸。她握紧笔为我画眉,眼睛随笔动,嘴唇轻抿着,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忘却了一切,眼中只有这双眉。
“姐姐,”我脱口而出,“你,你想成角儿吗”
“嗯”她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眼波一转露出弯月形的笑脸,“当然想,做梦都想。”
我黯然垂下睫。其实刚刚一开口问她,我就后悔了。
姐姐明亮的眼中闪着关切,轻柔地说:“小宁,怎么了莫不是你……还在想马老板那个二选一的对决”
是,我在想。二选一的拜师深造的机会,二分之一成角儿的希望。可对手是你,我最爱的你。
我垂下头:“没、没有。”不敢看她探寻的目光,我转头叫道:“呀!要上场了。姐姐,我先去了。”
我慌张地冲出去,停在与戏台一布之隔的地方。戏布在我脸上投下一层暗影,不得不收起晦暗的心事。
成角,是每个戏子心心念念的梦想。我送姐姐登天,无怨无悔。但是,如果有一天她远走高飞,芳迹如莺儿般遍布大江南北,她还会把我留在她身边吗?
急匆匆的锣鼓声像敲打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伤。我缓慢移步上台,一步一痛。
我尽了最深的感情投入在戏中,却不能逃避望向姐姐时隐痛的心跳。
我们演的家国情仇游走在狡猾商人的目光上,我们的所有感情都变成不起眼的微物,风光浪口上的一滴泪。
因为在这世上,在这片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土地上,我们本来就是像微尘一般的人。
我微微仰头强忍住泪,忽见上面欲坠下的吊饰,那是姐姐的方向!我大惊,立即推开她。戏布落,我只听到那巨物碎裂的声音和姐姐的哭叫。
“别哭……”我泪如泉涌可已发不出声音。然后,我坠入的是一望无际的梦。
我梦见幼时姐姐把我抱回戏班,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五岁那年极寒,我们抱紧彼此才能勉强入睡;
六岁时,我们偷摘黄杏充饥,结果被班主娘子用扫帚抽了十几下,那时,她护我在身前,我哭得稀里哗啦,她却强笑说不疼;
七岁时,我说我想吃糖葫芦,姐姐跟班主唱完戏回来就用自己的钱买了一串给我,可我知道,那是她为回家攒的钱;
八岁时我缠着四合院里的小翠学女红,送给姐姐一个我亲手做的香囊。她看着我指尖的针眼,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
梦境陨落。最后,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脸。
那熟悉的笑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伸手触摸,额头,眉毛,笑时像弯月一般的眼,弯月一般的唇……
姐姐啊,你,可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的头似要炸裂,胸口像有千斤的重压,我竭力睁开眼,只模糊看见一些人,班主倚在门框上抽烟袋,几个小孩挤在西炕边剪纸玩。姐姐紧握我的手,充血的眼一见我醒来便渐渐明亮起来。
她未语先哽咽,手臂颤抖着伸出,想拥住我却又不敢,哆嗦着双唇,任泪水不知不觉滑下。
我竭力举起手拂去她唇边的泪,说:“别哭,泪苦。”嘶哑的嗓音一出,我如五雷轰顶般怔住了,脑仁儿又发出了炸裂般的疼,我无助地抱紧脑袋。
姐姐捂住脸,吞声抽噎。
她抬起头,脸上是一道一道的泪痕,她说:“小宁,我不会再让你受伤,我发誓!”
我猛地堵住她的唇,眼角滑下一滴泪,说:“别发誓,我怕你受苦。”
我不知道该喜该悲,我就像被投入茫茫大海,能救我的人,只有她。
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
戏子没了嗓子,将军没了战马。
年少时,我有时想我当初不救她会怎样,只是想一想,巨大的痛苦的重压就坠落在我的心上。但转瞬,她还在我身边的欣喜又将重压抛至九霄云外,就像落水的人获救一样。
现在回忆,一种侥幸的窃喜充塞了我的心。
这样,她就不会抛下我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守护她一辈子了。
就算我失去了声音,成不了角儿,但我还有她。
这些,都不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