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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夭 ...

  •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公子身体羸弱,一生唯独爱好书画与收藏。
      私塾念书闲暇时分,若是晴空方好,同窗砚右便三五结群,蹴鞠、踏青、赏花、放纸鸢无一不乐。而公子拖了病体,只能对着窗外流露出艳羡的眼神,待到身子骨好些,便在书庐里吟诗作画,所幸天资聪颖,虽然抱恙养病,功课却从未落下。
      白驹过隙,昔日的垂髫小儿身形逐渐舒展开来,出落成为一名眉清目朗的翩翩公子。一晃又历经暮春朱夏,入秋之后,公子也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他向来刻苦,学业未曾怠慢过,那些四书五经文房笔墨更是被其视若心头宝。只是未曾想到,今年的中秋,这心头宝的位置便斗转星移般换上一番。
      团圆佳节,官府解了宵禁,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公子终究按捺不住玩耍的心思,于是偷偷溜出家门,等到了集市,方知外面是何等的琳琅满目。
      酒肆旌旗斜插,浓郁的气息四散开来,勾得过往路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蒸笼屉里的大闸蟹剥开嫩肉鲜滑,蟹黄如膏,香气扑鼻。女孩子们丹唇微启,朝外吐着石榴籽,以手中团扇轻掩。西域胡商当街吆喝,异域舞姬轻纱盈盈带起一阵混杂的香风,竟是从隔壁脂粉铺子和蜜煎铺飘来。
      不远处,高阁倚桂,金木樨滑落杯中,贵胄开怀畅饮,左拥右抱揽尽风月。亦有富贵人家,携了家眷,包了台榭,赏月观花。雕纹紫檀案上,榅勃、梨、枣、栗、葡萄、脐橙等新鲜时令果品,被码放得整整齐齐。有孩童嬉笑推搡着从街道上穿过,行人纷纷侧让,忍不住叮嘱一声莫忘归家。
      金风送爽,玉露生凉,银蟾光满人间,灯烛华灿。有笙竽之声远远传来,宛若云外。公子置若罔闻,他从路边摊子买了一壶马奶酒,就着羊皮子酒囊,邀一轮皎月共饮。
      冰凉滑畅的口感,唇齿间留有淡淡奶香。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公子醺然,迷离中遇见一人。
      那人对了公子道:“我应你心愿而来。”

      公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家人似乎也没有发现公子偷溜出门的事。丫鬟们在回廊处撞见了俊俏的公子,纷纷羞红了脸退下不敢直视,可水灵灵的眼神仍止不住飘向公子。
      白衣长襟,清秀温润而不世故,一如谪仙人的气质。
      公子陪了长辈到月台欣赏月色。他意兴阑珊,咬下一块月饼,却怎么也吃不出香甜的味道,又忽然忆起先前马奶酒的滋味,于是他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月。
      翌日起床,一身酒气散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看见那幅正安安稳稳摆放在青玉案上的画卷,他犹怀疑昨夜经历不过是一场梦。
      他忆起,那人黑袍加身,遮盖住面容看不清脸,苍白的手却呈上一幅画卷,开口便要价五十金。
      五十金不是小数目,但公子付得起。只是,凭什么?
      那人亦不多言语,只是摊开画轴,里面空旷无物,留白莽莽。
      只瞧了一眼,公子鬼使神差般轻抚上一隅。那画卷说不清是什么材质,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妙得难以形容,带着一丝温度,宛如活人肌肤一样。
      “买回去罢。”
      脑内悄然出现一个声音,如是蛊惑道。
      再后来,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卧房。那幅空白画卷被挂在床前,公子时常盯着它看,笑道:“也不知把你画成什么模样才好。”
      画美人,过于俗气寻常;画山河,可惜他未曾远游,恐失了真实;画花鸟虫鱼,又显得糟蹋了这画卷……思来想去,一时竟无从下笔,于是这画卷便留在了身边。公子尚且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每回睡前,总对了它笑,描述当日经历过的种种事迹。
      某日,公子夜读不慎受了风寒,原以为是寻常小病不作理会,未曾想,入冬时节竟咳出血来。
      府上人慌了,急忙酬重金求医。公子躺在床上,耳畔传来母亲的低声抽泣和父亲的哀切恳求。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宽慰二老,只是无论怎么尝试都显得分外苦涩。面对生死,长年与病为伍的他向来看淡,可现今病危之际,心底烙下的只是遗憾,不能将这天地间的日月星辰和名山大川,一一访遍。
      大夫诊了脉,开了方,又是抓药煎药一顿忙活,眼瞧公子服下散发着扑鼻苦味的汤汁儿,方在阖家千恩万谢中离去。临行前,大夫止不住频频回望,憋在心中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为一声长喟。
      遵循医嘱,让公子清静修养,闲杂人等均被二老摒退,只留下屋外看顾的仆人照应。四下无人时,公子便又盯了这画卷瞧,卷轴内仍是纯白无暇,绵延千里,映在公子眼底,却另有一片星河浩瀚。
      这一次,公子终于下定决心。他挣扎着起了床,将它取下,工整铺开于案前,备砚研墨。
      他爱画成痴,又精湛于丹青,素日里亲友向他讨画一概欣然应允,而今,他只想为自己描绘一幅。
      凝神聚力,公子执起狼毫,轻轻几笔,大致轮廓便已勾勒出。他双眸炯炯有神,胸腔似有抒不尽的意气,风发而起,悉数倾泻于笔尖。再添几笔,青花分水,游龙泼墨,登时跃然纸上。
      笔走龙蛇,眉飞色舞,如江湖剑客过招,招招幌人心神,刀锋银光映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双眼睛——眉黛如春山,秋水剪为瞳。
      画至关键处,公子眉尖紧蹙,正待再下笔,忽感喉头一股腥气,惊得心神一晃,醒神时液体已喷薄而出落在卷轴上,点点猩红。他心一沉,勉强用手肘撑起身体,唇间朱红如点绛,有着触目惊心的美。
      到底还是画不下去了……
      公子视线陷入模糊,不由颓然一笑,阖目睡去。

      日上三竿,也没见公子卧房传来动静。仆人们心中忧虑,推开房门却见公子正端坐于镜前,激动的小丫鬟们急忙通报老爷夫人,直言公子的病情有了起色。
      许是大夫开的药方灵验,不多时日公子便能下床四处走动。明里公子按时进餐服药,暗地里却十分不喜苦涩的汤汁,每逢药碗端来,必定偷偷将药倒至窗外,偶尔被发现,顶多被长辈说教几句,这才又不情不愿捏住鼻子将药灌了进去。待到来年开春,公子气色已与常人一般,言谈举止一如当初,只有一点,不管公子去哪里,那幅画卷从不离身,更不许旁人看。
      越是神秘,就越容易撩拨人的心弦。有好事者悄悄趴在窗脚下窥视,却发现公子对着画卷念念有词,凝神细看,那卷轴上却是空空如也。春寒料峭,拂面的风带了刺骨的冷。众人皆围着暖炉烤火,而公子仍不时踱回书房,对了那一卷空白,思绪万千。
      此事私下传开,下人们也只当公子书读多了脑子不大清醒,便意兴阑珊散了。
      痊愈后的公子仍同往常一样,闲时吟诗,赏花品茶,功课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常言道人靠衣冠,公子本就容貌佚丽,稍加打扮便能惊艳不少人。侍奉公子更衣的丫鬟们稍加留意,便发现公子总爱穿着一袭长袍,绫纹白浪为底,只见游龙出水,青花缠绕,只是上面有点点猩红交错,看着总叫人不大舒服。
      公子心思聪慧玲珑,从小丫鬟们的只言片语和几个眼神里,便猜出了大概,从此不再着此衣示人。
      见他大病初愈,又将赶考博取功名,为了冲喜讨个彩头,长辈们便作主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先成家,后立业。他们如是道。
      公子拧眉,但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反驳,只是下人们见他对着画卷发呆的次数越发频繁。
      媒妁,换帖,提亲,下聘,迎亲,拜堂。
      一切都顺理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宾客们含笑祝福这对新人,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吹打声中,送他们进入装饰华丽的洞房,殊不知成亲当晚,公子留下新婚妻子对着泣泪燃干的凤烛独守空房,而他则悄然回到书房,看了一夜的字画。
      新娘子是委屈的,可她知书达理又温婉贤淑,哪怕归宁亦不愿吐露半个字。平心而论,公子待她极好,但永远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程度。她知他不想成亲,可她也认了,宽慰自己夫君只是还未想通。她像所有妻子一样持家有方,为他将诸多家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公子的心并非石头铸成,她所做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不肯,亦不能。他暗暗攥紧手心,却也无法可想,种种顾虑下,他终究选择搬去了书房所在的小院,对外宣称要静心备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眼看公婆年事已高,家中大小事宜几乎尽数托付于她,由她一肩承起。但无论再忙,她总不忘前去书房看望他的近况。一日,她瞧见公子不在房内,书本杂乱无章堆放,好些书籍散落一地,便主动为他整理。无意间碰落了藏在角落里的画卷,压坏了一处,却听见一声男人的细微呻吟传出,惊得她连连后退。环顾四周,除了她再无第二人,怕是白日里闹了鬼。
      她吓得夺门而出,碰巧撞见了回房的公子。她惊魂甫定,正待倾诉,公子眼尖先一步瞧见了画卷,从不发脾气的他,竟难得大发雷霆,将她赶出书房。
      公子将房门一带,响声震耳欲聋。她立于门外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气不过也回卧房闭门兀自垂泪。府上耳目遍布,很快,公子被父母叱令给备受冷落的妻子道歉。他叹气,执起她的手,低声劝解几句,她倒也不是真的恨他,只是嫁过来连日受的委屈实在太多,难得见到他温柔的模样,眼泪登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停不下来。
      他万般无奈,便陪着她回到当初的婚房,直到她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才将衣襟从她紧攥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抽离,再回到自己的院落。隔天,公子的书房门口多加了一把锁,除非得到他的应允,否则任何人不得进院打扰,而那副画卷,也被他藏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再无人见过他取出来。

      时惟伏暑,到了公子启程赴考的日子,他收拾好行囊,仅带一名随行侍童。
      家中一众老小出门相送,他道别家眷,寒暄一阵,对着妻子也只是道了一声“珍重”,眼神却遥遥寄向某一处。
      才到京城,公子和侍童下榻于驿站歇脚。
      舟车劳顿,侍童担心公子身体,亦怕他吃不惯驿站的粗茶淡饭,便拉着他到了附近有名的酒楼。天下赴考学子云集,酒楼久负盛名,自然客源满座。个别富家子弟平日里逛惯了莺歌燕舞之地,荒唐事做过不少,此时三杯两盏黄汤下肚,瞧见公子状若微风扶柳之姿,竟情不自禁上前来,伸手欲抚上公子绯红的脸颊。
      公子冷冷注视,用筷子将那只手凛然打落,当场拂袖离开。
      宾客当中不乏权贵纨绔,公子此举无疑得罪了他们。隔日公子再去时,便见到老板铁青着脸,命人将其拒之门外,去了其他家,亦是如此。
      是夜,公子对了镜子反复打量,就如同当初看着画卷的模样,天真,不沾世故。他忽然唤来侍童,命他探听昨日冒犯者是谁家子弟。不日,公子便修书一封,差人请对方私下一聚。
      一来二去的,消息落入到心怀不轨的人耳朵里,便也有样学样“邀请”公子。
      只是,再无人见过这些曾经为难过公子的人,反观公子的神态气色,更胜从前。于是坊间开始谣传,说公子是懂邪术的妖怪,吃人不吐骨头,当侍童战战兢兢禀报探听得来的谣言时,却闻公子一声冷笑:“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都出动了,公子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人心惶惶,公子则一心一意备考,很快,公子过关斩将,名列前茅,最终如愿以偿,获得了参加殿试的机会。

      大殿上,文武百官惊叹于公子天人之姿,出尘绝世,气度不凡。公子应试对答如流,态度温润谦和,当场被钦点为新科状元郎。
      公子红袍加身,贺喜之人络绎不绝,快要将门槛踏破。筵席散罢,公子一扫先前惺忪醉态,有条不紊书信一封命人送回家乡,又差人将家眷接来新府邸。
      不出半月,家人未至,帝王却先召他入朝觐见。公子立于大殿,众人皆低头交耳,或嫉妒,或称赞,唯独国师冷眼旁观。
      公子从国师眼中看出到洞悉一切的神情,他有一瞬间想立刻逃离——可是国师的速度比他更快,只听到他一声厉喝,直指人心:“妖孽!”
      百官震慑,皆举目望向公子。
      国师大步上前,抓住公子的手:“尔等胆大妄为,残害无辜,安敢到朝堂作乱!”
      公子盯着他看,忽然笑了:“国师所言,在下并未听懂。”
      国师哑声哂笑,十几具蒙盖着白布的尸首顷刻被抬至殿前,国师朝天子作揖,转身对了公子高声质问:“这些人均是在郊外的一处荒井里被找到,全部化为干尸,身上再无半分精气,且都曾与你结过怨——你可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公子无言,仍静静看着他。
      国师拍拍手,又道:“将人带上来。”
      一道瘦弱的人影被推搡着,趔趄跪倒在地。公子瞥了一眼,正是自己的侍童。
      侍童疯狂地叩着头,连连哀求:“圣上明鉴,此事与我无关,全是我家公子的主意……”
      无需再听下去,有这一句,足矣。国师挥手,侍童便又被带下去。
      “你还有何话可说?”
      国师往前踏上一步,将他衣领揪住,公子皱眉挥手,新科状元的红袍不慎脱落,露出内里的衣袍——仍旧是那一身青花分水、游龙泼墨,伴了斑斑锈色的长袍。他终究不愿意换下。
      众人惊呼。人群中,他看见那名义上的妻子也站在里面,愧色和愤怒在她脸上来回交替,终究是愤怒占据了上风。
      “你的‘家眷’可全都招供画押了。”国师将手中衣物扔掉,厌弃地擦了擦手。
      他不语。但他并不怪她,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她呆呆望着他,回想起前些时日,一名自称是国师的男子来找过他们。
      “敢问府上公子是否从小体弱多病?”
      “小公子天生妖缘颇深,长此以往,恐精气受损……”
      “病愈之后,公子可有过孤身一人时自言自语的情形?”
      那人自顾自说道,可每一句都说得他们哑口无言,字字刺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是问,谁能忍受家中藏了一只不知心思的妖怪?
      全府上下面面相觑。直到老夫人颤悠悠开口,恳求国师大义灭亲除去妖孽,妻子沉吟不决,却也点头默许了。

      “你谋害十余条性命,又害死宿主——他本不必猝死,是你日夜对着他,吸尽他最后的精气,血气亏损,终致衰亡;尔后又公然到皇城招摇,藐视龙威,欺瞒天下。今日,定要将你诛得魂飞魄散!”
      国师朗声道。
      一声“妖孽”,震碎了他要做人的念想。
      他哑然失笑,在国师横起桃木剑直取他性命之前,身影陡然消失,只留下国师在原地恨恨咬碎银牙,命人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揪出。
      他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那是公子带他回来的房间,此时却堆满积灰,蛛丝暗结。
      他忆起自己还是一副画的时候,日夜看着公子,公子笑时他亦笑,公子伤怀时他也跟着落泪,只是这些公子再也看不见了。
      他爱极了公子抚摸他时的神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生命。可没等到他能从画里出来,公子先倒下了。
      并非如国师所言那般被吸了精气,生死簿上,公子本就注定早夭。他感受到了公子的不甘心,公子要用他作画,他便安静地收敛起悲伤,可惜公子没有熬过那个寒冬,画未完成便与世长辞。
      他的心跟着碎了,公子的遗愿,就由他来完成罢。于是他从画里挣脱,公子留给他的青花游龙,还有那点点斑斑血迹,都化作衣衫舍不得脱离。唯独庆幸公子残魂未散,他及时将它收敛于画卷内,日夜相伴,爱不释手。
      公子要看大好河山,他便替他踏遍千山万水;公子家中要他成亲,他便替他娶了娇妻;公子要考取功名,他便替他应试独占鳌头;纨绔子弟要玷污公子的皮囊,他便出手让他们永不超生。
      我应你心愿而来,现在乘愿而归。
      考取功名,成家立业,看尽山河,万人之上。这样的景象,你可还满意?
      无人应答。
      他又露出一丝哂笑,那国师说的没错,自己本就不属于这人世。反反复复,默念了几遍,内心澄然通透。
      一声叹息落下,他执起烛台,点燃了幔帐,任由火光将他吞噬。
      那场大火,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坍塌成一片废墟,而那副卷轴,再也无人得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画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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