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六月落梅花》四月柠檬

91、第八十九章 心结

　　许老夫人亲自熬了一大锅绿豆稀饭，天气实在是热的不行，仿佛是在地底下点燃了一把火似的，泼到地上的水，短短几秒就没了踪影。

　　拍黄瓜，咸鸭蛋，从陶瓷坛子里掏出一碗早晨刚丢进去的土辣椒，饭桌上却没有一个人拿筷子。

　　孕吐厉害的童难终于不吐了，大家都默默的坐着。

　　“你们快吃呀。”许老夫人看着几个孩子和江老爷子都没有动筷子。

　　江西率先拿起了筷子，扒拉了几口绿豆稀饭，绿豆煮的稀烂，咽进嘴里，不用嚼，就顺着喉咙滑进了肚子。

　　“江东是不是没了？”面前的一碗稀饭立马见了底，江西又盛了一碗稀饭，吃了一口，突然说了一句，豆大的一滴泪就滚落到碗里。

　　小房间的灵牌被许老夫人收了起来，她担心江西受打击，所以一家人都只说江东去了安徽前线，暂时还没有消息。

　　一时间，饭桌上，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只听得到江西吃饭的声音。

　　“大奶奶，你把我弟和爷爷他们放在一起吧，他从小胆子小，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一处，他会害怕的。”

　　许老夫人只觉得嗓子眼都被堵住了，无法开口，江南红着眼眶，连安慰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堂姐，依旧红着眼眶，平静的吃着稀饭，一碗，二碗，三碗，四碗，五碗。

　　“孩子，你别作践你自己，想哭就哭出来吧。”许老夫人夺过江西的碗，不让她再去盛稀饭。

　　江心低头，红了眼眶。

　　一旁的江夏，紧紧的握着童难发颤的双手。

　　“江西，是大爷爷对不住你们兄妹仨。”

　　“我要好好活着，替我们一家人好好活着。”江西哽咽的说道，她早晨去江南的房间拿书看的时候，看到了那封压在书里，江东的遗书，只感觉，天都塌了。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周姐跑去开了门。

　　林越修急匆匆的就走了进来，大抵是能察觉到屋子里面有些阴郁的气氛，走到江老爷子身边说了几句。

　　江老爷子看了看许老夫人，这才和林越修一起进了书房。

　　林越修和江老爷子在书房聊了大半夜，送他出门的时候，江老爷子的脸上，几乎一点表情也没有。

　　第二日，林越修做东，请来了江老爷子，刘歆生作陪，又找来了曾老爷子，目的很明确，大成纺织厂的西迁，林越修和刘歆生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曾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始终是不表态。

　　江老爷子气不过，终于忍受不了曾老爷子那副守财奴和老古板的模样了，和他大吵了一架，二人争执了许久，一场饭局，最后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怕死，守财，枉为中国人。”江老爷子扔下一句话，走出了屋子，只剩下了屋内面面相觑的林越修和刘歆生二人，还有一旁的曾老爷子。

　　曾老爷子随即气冲冲的摔了门，走出了屋子。

　　未曾想，几日后，曾老爷子竟然破天荒的答应了搬迁，关在书房整整一夜，写了一封文件。

　　曾老爷子天还没亮就去了厂子，一口饭，一口水也没喝，厂子的机器就要陆陆续续的开搬了。

　　他走在厂子里面，仔仔细细的度量着，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一遍一遍细细的摩挲着，像是对待稀世的宝物一般，厂子里面安安静静的。

　　秋老虎发挥着余热，只听得到，蟋蟀和蝈蝈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渐渐明朗开来。

　　早晨，工人们陆陆续续的来上班了，曾老爷子召集了大家，给大家发放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听到曾老爷子说以后再也不用来上班的时候，几十个老员工无不红了眼眶，几十年的相处，大成纺织厂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一般的存在，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支柱，支柱倒了，以后，他们又该怎么去活呢？

　　曾老爷子亲自给每个老员工发放了工资，只多不少，发放完最后一个员工的工资，他站在最前面，对着几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对大家说了一声：“对不住了各位。”

　　几十人中，不少人红了眼眶，曾老爷子从没拖欠过工资，厂子如今运营不下去，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大家纷纷对着曾老爷子深深鞠躬，而后陆陆续续的，流着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他们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丢了饭碗，家也快没了。

　　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曾老爷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开始慢慢的沦陷，他望着空荡荡的厂子，竟然笑了，第一次，如释重负，释然的笑了，他天天待在厂子里面，看着来往的工人们一点一点的将机器搬走，装到轮船上，目送那些机器远远的离开了码头，一行浊泪从昏花的眼中流了下来。

　　刚送完一群孩子离开码头的江南，看见了曾老爷子孤独的背影，站在码头，远远的望着一艘船离开的地方，她在家里听爷爷没少骂过曾老爷子，说他是老古板，守财奴，贪生怕死之辈。

　　江南朝着曾老爷子走了过去，察觉到身后有人走来，曾老爷子慌忙抹了一把眼睛，回过头，看见正是江家的四丫头。

　　从外界听说的，从来都是曾老爷子的偏执，固执己见，可是如今，江南只能看到一个迟暮老人的悲哀。

　　“你是哭了吗？”一句话从江南嘴里冒了出来。

　　“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会哭，不过是叫风给迷了眼睛罢了。”曾老爷子看着江南，慌乱厉声的辩解道。

　　“哦，这码头，确实好大的风呀。”江南假装说了一句，看着曾老爷子，明明是一番严肃的话语，她并没有觉得曾老爷子有半点凶狠。

　　曾老爷子看着江南没有对自己避之不及，自嘲的说了一句：“要是给你爷爷瞧见了，你回家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爷爷去和张爷爷他们下棋了，他不会看到的。”江南笑着说道。

　　“你这丫头，还真是个鬼机灵，和我女儿当年一样。”

　　“你女儿，是什么样子的？”

　　曾老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说了出来：“聪慧，乖巧，善解人意，如果不是我，当年她不会去上海过那些苦日子。”

　　“你怎么知道她过的是苦日子，也许她过的很开心呀，有二个那么好的儿子陪在身边，还有喜欢她的丈夫陪在身边。”一句安慰的话语，平淡的说了出来。

　　曾老爷子侧目看着江南这个小丫头，眼中似乎是有了一丝安慰：“曾谙那个孩子，跟我亲口说过，他喜欢你，我给你们俩留了一份礼物，等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本想说出实话的江南，看着曾老爷子眉头好不容易略微舒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沉默半晌，却还是说了句“他去德安前线了。”江南望着翻涌的江水。

　　察觉到曾老爷子眸中的异色，却只听得一声苍老的声音：“好，好，好。”

　　可江南，明明就看到了老人红了眼眶，他低低沉吟带着一腔悲愤：“多美的江城，被鬼子的炸弹糟践成这个样子，就是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我们数万万同胞，怎么能容忍鬼子们在我们的家叫嚣。”

　　“我们会赢的。”

　　看着这江家四丫头一脸笃定的神色，曾老爷子只想着，这丫头，比那江老爷子还是通情达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