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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第五章

      前堂外停着马车,车夫坐在旁边闭目眼神,毫不在意自己正身在蜀州太守的院子里面,悠哉悠哉,抖落着腿,多半仗着自己载的是三府之一监察府主部才敢这么嚣张。车窗的帘子拉着,里面好像有人在谈话,但安桐只是擦肩而过,也听不真切。

      李管家在外边等安桐,见他来了,便压低声音道:“里边是监察府主部何惇何大人。”多亏李管家提醒,否则安桐还真不知道这新一任的监察府主部姓甚名甚。
      走进去,平时安义坐的位置上是一个长相很讨喜的老头。面部圆润,松弛的皮肉在下巴上堆积除了“三”字,不知是平日笑得太多还是天生的,眼角带着弧度,不管做什么表情都像是在笑着,活脱脱一尊弥勒佛。这“弥勒佛”手腕上还挂着一串檀木佛珠,圆圆的拇指指肚拨着佛珠,和翻动着但不出声的嘴皮搭配着,也许在念诵也许在单纯地数数。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熹佑皇帝赵之永信佛,满朝文武大臣也跟着信。追随皇帝的喜好做事往往是面上功夫,私下里容易变味,所以也难说这何主部属不属于装模作样的这一类。

      安桐躬身道:“何大人。”
      何惇呵呵笑道:“这位就是安苏容安公子?”
      “是。”
      何惇道:“果然名不虚传,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何大人过奖。”

      何惇看上去一点也不急,就着安府的简朴、安义在蜀州治理有方和安家的书卷气息等等一一夸赞一遍,态度之谦逊,根本不像是给外面那马车夫借老虎之威以壮狐狸之势的人。客套得差不多了,何惇仍未绕到正题上,而是问:“听说安大人的身体状况堪忧?”
      安桐道:“家父早些天受了风寒,加之公务繁忙,病情加重,现下下不了床。何惇大人要替圣上传的旨意,在下只能僭越,代家父先听着,之后再向他转告。”

      何惇道:“哪里僭越,安大公子的才情已经传到了京城,就算你全权操办此事,我将其向皇上禀报,皇上也会赞许的。”
      这何大人说话慢条斯理,半天也说不到实处。安桐听宋婵说他是来彻查贩卖私盐一案的,于是直接问道:“听闻何大人从京城远道而来,为的是调查一桩大案?”
      何惇又捻了几颗佛珠:“不错。安公子有没有听说这件事?”

      安桐道:“若何大人指的是这桩案件,在下确实没有听说过。蜀州和京城比起来是穷乡僻壤,消息闭塞,如果案情没有渗入当地,只怕何大人不亲自来一趟的话,家父直到涉案人员问斩,都不会知道了。”
      何惇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道:“安公子这么有自信,蜀州没有卷入私盐大案?”
      安桐道:“惊动朝廷的案件,要是发生在蜀州,家父作为蜀州太守应该比何大人早一步知晓才对。”

      何惇道:“安大人尽职尽责,换做平常案件,这是理所当然。不过,这次的私盐贩子与一帮越狱的亡命之徒为伍,不仅贩卖私盐,还抢劫杀人。单论贩盐,这些人端的是一个悄无声息,很难察觉;不过,近日充州、湖州甚至南隅海州等地,都传出有抢劫灭门的惨案,经当地调查,抓住了杀人犯,后来才牵扯出了贩卖私盐的事情。杀人犯都是我刚才说的逃犯,因为和私盐贩子分赃不匀,于是干了其他事情。我来蜀州,就是要提醒安大人擦亮眼睛,不要等到百信受了伤害才惊觉毒虫已经潜藏很久了。”

      安桐道:“我会把何大人的意思转告家父,想必家父一定会严格调查。”
      可能是错觉,安桐总觉得何惇隐藏在浮肿眼眶后的眼睛在打量自己,观察他在前,交代案件在后。
      这时仆从备好茶给何惇端上来了,何惇品了一口,连声称赞这是好茶。

      仆从还没有退出去,安桐用眼神示意他先站在旁边,然后向何惇道:“这是蜀州的特产。蜀州还有很多和这茶叶同一品级的特色美酒佳肴,在下代家父邀请何大人品尝品尝,不知安大人是否有意?”
      何惇道:“好啊。京城虽然也有蜀菜馆,但肯定没有蜀州本地的地道。”
      安桐让仆从通知母亲安曹氏一声,说何大人中午要留在安府吃饭,劳烦安夫人安排一顿宴席。蜀州的菜肴多以辣调味,何惇这位京城人虽说要体验体验,但不见得吃得惯,安桐又嘱咐仆从备一些清淡一些的菜品。
      何惇讲完了正事,抬抬手,让安桐别站着,坐下来。
      何主部品够了茶,道:“安公子各方面都很出众……只是可惜了。”

      安桐没顺着他问下去,这种语气腔调,肯定是要引出自己想说的什么话。

      何惇道:“自苏瞳苏宰相以后,宰相之职一直空缺着,朝廷里面有议论的声音,说当今圣上可能会废了宰相一职。安公子的才情要在何处施展呢?”

      这话真不好接,安桐只好一面自谦一面恭维道:“尽管许多人都把我和年轻时的苏宰相相提并论,但在下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不够和苏宰相比的。而且,在下不能妄议朝政,何大人的这一番话实在是让在下很惶恐。若说才情,何大人的才情更高,位居监察府主部,同样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世上的人才千千万万,如何大人,不会因为没有登上宰相的位置,就被否定自身的价值。”

      何惇颔首,微扬起头,下巴上的“三”字变成了“二”,佛珠又在他手里轮转起来。

      安桐坐在这里陪他说话,无奈内心心焦,面上还得彬彬有礼。中途他神游了一阵,想象着书房里安然的睡姿,又想到要是金鱼从竹篓里蹦跶出来,弟弟和宋婵要为之奈何……晌午总算到了,仆人进来引两人去吃饭。
      何惇果然吃不得辣,沾辣椒的菜都只动了一点筷子,整顿饭下来,肚子里灌得都是些白汤和清淡的素菜。
      一顿饭煎熬下来,安桐终于盼到了这何主部的一句“叨扰了”。何惇上了马车眼见着正要走,却又停下步子,向送行的安曹氏道:“安大人这病有几天了?”

      安曹氏回道:“五天了。”
      何惇向马车里喊了一声:“袁悯。”
      马车里出来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道:“何大人。”
      “把你那治风寒的方子开一份给安夫人。”
      袁悯答了声“是”,掀开帘子回到车里,应该是在写方子。

      何惇转向安曹氏:“我常年多病,出门在外带着医师。袁医师一直以来是我专用的,风寒的方子不知给我开了多少遍,这方子很有效果,就拿去给安大人用吧。”
      说话间,袁悯开了方子,折起来递给安曹氏,安曹氏谢过何惇,转手把方子交给张叔,让他去药房给安义捡药。
      送走了何惇,安桐向安曹氏点点头,去了父亲安义的房间。
      安义躺在床上,眼睛微阖,嘴唇在一夜之间多了不少干裂的痕迹,显得很是憔悴。仆从蹲在床边给他喂稀粥。

      安义喝完了粥,安桐叫了一声“父亲”。
      安义把眼睛打开,道:“何大人走了?”
      “刚刚走。”
      “他说了什么?”
      安桐把贩卖私盐的事情给安义说了,基本上说的是何惇的原话。

      吃惊的表情在安义脸上慢慢显露出来:“这么大的事,皇上派监察府主部亲自到各州调查,我们蜀州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
      安桐道:“何大人强调了,他就是来让蜀州未雨绸缪。如果蜀州牵涉进了这一桩案件,一定要在更坏的后果发生之前揪出私盐贩子和一众逃犯。”
      安义咳了几声:“我知道了。调查的事情我交给蜀州的监察台来做,你就不用再管。”
      仆从又端了药进来,安义摆摆手,让安桐别管他,可以出去了。
      殿试之前,安桐也去不了什么地方,除了吃饭睡觉,就只能去唯一被安老爷准许的地方:书房。
      他想安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肯定很着急,进门后便是一声“阿然”,却没等来弟弟肉乎乎的怀抱,答应的声音都没有。书房因为小家伙的缺席冷冷清清。

      宋婵太不惹眼,她在门边站着,安桐环顾了一番才发现书房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宋婵?阿然呢。”
      宋婵道:“我让仆从带他去集市上玩去了。”
      安桐听出宋婵是有意支开安然,疑惑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吧。”
      “阿桐,你对别人都很温和,却总对我不冷不热。”
      “不冷不热不就是‘温和’吗?”
      宋婵急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桐并没有在意自己是如何待其他人的,只不过怎么妥当就怎么说、怎么做,他不太明白宋婵怎么看出他待人很“温和”。只是,安桐对她不冷不热倒是真。
      宋婵是蜀州监察台主部宋琰的长女,安宋两家一向交好,安桐十六岁那年,宋琰主动托媒人向安义提亲,要把同龄的女儿嫁给安桐。安桐还不知道,安义便已经答应了,直接把彩礼送去了宋府。

      安桐从来没有违逆过安义,唯独这件婚事他坚决不从。他在安义的卧房前站了三天,甚至又跪了三天,安义命人把他拖走,说你想通了就办婚礼,反正我已经把宋婵当成了安家的人,接她过来住,看你敢不敢不承认,继续闹下去只会玷污了女儿家的清白和安家的名声。
      安桐不闹了,但八年来都没有明言接不接受父亲的安排。安义收回了“你想通了就办婚礼”的那句话,改口为“明年春闱后就办婚礼”。

      安桐没办法正视宋婵,一味尊敬,敬得过头了自然就愈发疏远。

      宋婵道:“阿桐,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她一向是顺从、柔弱的样子,安桐时常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真的很恶劣,对她说话都客客气气小心翼翼。但今天宋婵这一问,无端激起了他的脾气,下意识道:“我想,当初如果你没有以自戕为威胁,要宋琰大人把你许给我,你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会在另一座府院里过着幸福的日子。”
      宋婵哽咽道:“阿桐,你说话从来不伤人的!”
      安桐心下一横,又道:“宋婵,你不是也想我学苏瞳吗?”
      宋婵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眼眶里盘旋的泪珠瞬间滚落。
      苏瞳一生未娶。
      安桐的胳膊被宋婵的手掐住了,冬天的衣物不比夏天的轻薄,但即使如此,宋婵一介娇弱女子的力气竟透过衣服把安桐捏得生疼。安桐由她捏着,隐隐后悔自己说了太过分的话。

      啪嗒。
      宋婵的手一松,两人皆是一惊。
      竹篓里面的金鱼跳了出来。

      安桐心道这时间选得不错,轻轻推开宋婵,把那在地板上挣扎的小金鱼捡进竹篓。金鱼尾巴一甩,水飞了他一脸。宋婵拿帕子给他擦,不料小金鱼又是一个漂亮的摆尾,把两个人都溅湿了。
      安桐道:“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宋婵脸上的泪水和养金鱼的水混合在一起,把她原本清丽的脸抹得很难看。她盯着金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安桐道:“这鱼凶得很,我怕它一会儿会咬你。快回去换换衣服,被娘看到了就不好了。”说罢,替宋婵开了门。

      宋婵抿了抿嘴唇,把那帕子塞给他,走的时候衣袖下边的手握成拳头。
      安桐回头对金鱼道:“看我不给这竹篓加个盖子!”
      金鱼的眼睛里仿佛寒光一凝。
      安桐笑道:“你乖我就不加盖子。”

      金鱼立时像睡着了一样,待在原处不动;安桐越来越觉得这鱼很稀罕,是个怪胎,忍不住用手指挠它的肚皮。金鱼翻身就是一口,含住他的手指不放。安桐有的是办法治它,当即就着它这个“愿者上钩”的姿势把它提离水面,让它爱怎么挂就怎么挂。
      离水太久,金鱼吃不消,自觉地栽回去。
      安桐扶着竹篓,突然道:“阿璃。”
      金鱼摆了摆尾巴。

      安桐看它是喜欢安然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又想到它的灵性,索性决定从今往后就这么叫它了。书房里面的书他上辈子就已经参悟透彻,长期呆在这里着实无聊,多这么一条古怪的鱼也能平添几分趣味。
      “安夫人,萧富来了!”
      仆从报门的声音。
      这稀奇事也爱成双成对。萧富居然来安府了。

      会试放榜之后,安义举办宴席为安桐庆祝,请了蜀州三台的主部、副部大人及其家眷。萧富和安义虽然是好友,但知道凭自己的资格上不得这次宴席,不能在宴席上道贺,便背了一筐鱼作为谢礼亲自给安府送来。安义喝酒喝得正尽兴,听说萧富来了要见自己,以为他是怪自己不邀请他,便由人掺着,摇摇晃晃地来到府门外,趁着酒劲囫囵骂了萧富一通。

      萧富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才听出了安老爷说他就是个卖鱼的汉子,有什么资格来安府,还说他儿子萧信考一百年也考不中什么功名,霎时气得牙痒,把那装鱼的框子罩在安义头上,拍拍手气冲冲地走人。
      参宴的大人们听到动静,遣仆从去探一探,仆从一个个犹犹豫豫,支吾着说安大人被鱼砸了。
      安义丢了面子,再也不和萧富来往。一个酒醒了,一个气消了,尽管心知有愧,但都不愿意开口做第一个道歉的人,两人明里暗里就这么僵着。
      僵了许久,萧富还是来了。

      听那萧富朗声道:“李管家,我给你们家老爷带了一筐鲫鱼。鲫鱼好!鲫鱼熬汤养身,快给安义熬上几顿,保他病好!”
      安义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萧富既然主动来破冰了,他就不会再计较过去的事情。李管家也知晓这一层,赶忙接过那筐扎扎实实的鲫鱼,恭敬道:“多谢萧先生!”

      安曹氏也出来了:“萧先生你随我去看看老爷吧。”
      “不去不去,我看他不见得说得出话,等他病好了、舌头捋得直了我再来!”
      宋婵的声音:“萧叔叔,阿然在不在你那里?”
      萧富道:“在哩在哩,宋姑娘放心,萧信带着他,他不会被人卖了的哈哈哈。”
      宋婵问:“萧信今天还没有去私塾教书吗?”
      “没哩。”
      “那我晚一点去接阿然回来。”
      “就让阿然在我们那边吃饭吧,我记得阿然说过想吃烤鱼,今天我叫萧信给他烤鱼吃。”
      应该是旁边的安曹氏点过头,宋婵道:“好吧,麻烦萧叔叔了。”
      “不麻烦不麻烦。”
      “……”

      安桐支着头,听外面的闲话家常,恍惚觉得时光静好,不由得感谢上一世的苏瞳,谢谢他替自己吃过许多苦,让他今世能平安风顺,内心清净。他如今就想好好做这个安家大公子,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随遇而安。

      书房外竹林幽幽,清风徐来,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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