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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阳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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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阳花开时是初夏。这一座三面环山的城,被淅沥的梅雨浸了色似得,澄澈透亮。
澄澈透亮的是润浸了水滴的天空。仿佛一戳就破似的蓝色,摇摇欲坠地挂在天上,像是历年惯常的景,只有眼力非同寻常的人,才能看穿天幕背后云层内的蠢动。
阴阳师的手指按上门口的石柱,眺望远山的青黛,神态端是闲然。
他看到比叡山上的僧侣焦急地来往走动,惶惑的神情聚在每人的眉下,即使隔着数里也能嗅到他们紧张不安的空气了。
“千年塔中守着的妖怪,失踪了。”
和尚匆匆赶来的时候,天色绯红,却还是白日那样浓郁的模样。这实是近些年少见的奇观,那欲落不落的雨滴,层层地满覆在天上,压了整整一日。
“是躲在云层背后跑掉的呢。”阴阳师微笑着说。
“你!竟然早就知道——”和尚瞬时变得很生气。“为何不阻拦?”
“拦不住呀。你看到了,它跑得那样快。”然后阴阳师呷了一口茶,遥望庭外乱长的榨浆草。花蝶在野草上方低低地徘徊,它们的薄翅摊不起沉重的湿气。热度卷起的气流凝滞不散,好像一个蒸笼,把每一口呼吸都困在其中。
妖怪向西边去了,留下一整个滞涩惶恐的城。它去的方向是遥远的中央之国,这几乎是确凿无疑的,因此阴阳师劝慰和尚不必太过担忧。
“它的仇人在那处,所以急着赶向中州,这是吾们之幸运。”
和尚的忧心忡忡仍未能解开。听说这样可怕的怪物走失以后,有些寺众吓得当即晕倒了。若它回来报复该怎办?
“传说那泱泱大国中有无以计数的除妖师,捉鬼人,和驱魔士,那不是层层的难关与屏障么?妖怪要纠缠许久,才能返身顾我等蕞尔小国呢。”
“不错……”和尚喃喃出声。他的背猛地一颤,眼前浮现出了碑铭中描述的那年血染旧京的画面,像是被附身一般。“不,”他闭起双眼不住地摇头,一轮轮的恐惧是那样真切。“不要回来,在那里就被杀死吧!”即将被卷入腥风血雨的,是邻国的人民……
阴阳师笑了一笑,指着帘外,轻声道:“看,雨就要下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雨点零落地飘下,然后渐渐稠密。始终飘濛的雨滴,像一卷轻雾,盘绕了整个崎岖起伏的盆地。
“今年的梅雨落尽为止,它还无法回来的话,就永远回不来了呢。”
梅雨下了一日又一日,妖怪来到大陆上时,还没有停止。
它寻了一家路边的茶馆避雨,拉低斗笠的沿,顺着墙根走进去。它没有钱,只能在其中坐一坐,所以不希望被人太注意。
但众人还是纷纷将视线投过来,因为妖怪的打扮太不合时宜。洇透地板的水迹一直从门口拖到它的脚下,它坐在一隅的桌角,帽沿遮着脸,手捂住嘴唇,不断地咳嗽。
有贵人皱起眉,叫来小二,让把那痨病鬼请出茶馆去。
妖怪一边咳着,一边抬起脸,“我只是……”
小二看见它面上的黥印,吓得大叫一声,扔下茶壶向后退去。
妖怪仓皇地站起来,左右看看,趁着人们还目瞪口呆的时候,逃出门去。
它只能凭借一点依稀的气息寻找它要找的人,雨气却将那一点线索冲淡了。它嗅着水里的气息,依循着向北而去。夜晚,它靠在屋根的背后,或是山岩的脚下歇息;白天它断断续续地赶路,却因为那个人的踪迹太淡,经常在不知所谓的地方绕来绕去。它越来越病得厉害,因而脚程也慢了许多。仅仅是半个江南,就快要将梅雨季走完了。
妖怪微微地眯上双眼,喘了口气,侧耳聆听雨里飘来的风声。它的仇人,就在这附近。宛如普通人一般安静地居住在这个市镇里。那座既不显要又不豪奢的住屋,一点也配不上他的身份。
妖怪忐忑地,走近前去,它的心脏开始狂跳,赶忙回过头去,剧咳了一阵。等回过头时,它终于看清,屋门前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清峻飘逸的字迹,可惜被雨打得重重晕开了。妖怪识得字,它晓得那上面写的是:今日歇业。
妖怪踌躇了,欲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一阵风吹过来,将雨吹散,它身上一冷,又是猛烈地咳。空洞的声音在胸间回荡,哪里破洞了似的,妖怪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咳嗽好容易缓下来,它用力地敲门。
不知敲了多久,才有了人来的声音。门后的栓子松了,吱呀一声被拉开,妖怪听见有人说:“来看病的么?”
它抬起双眼。那人仍是当年时的样貌,或许些微有些变,但它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它还是欢喜,扶着门棱,抑不住地拼命咳嗽。它听到那人说:“是你?”
——他居然还记得。
那个人往后退了两步,妖怪赶忙半跪下去。“我不是来报仇的……”风停了,雨也歇止,妖怪开始大口大口地咯血。
妖怪是河妖,依凭水气而行,这一路的梅雨却渐渐要尽了。那人扶起跪在门口的妖怪,半拖着搀进院子里去。“你就要死了。”那个人对妖怪说。
天幕变成净透的蓝,淡淡的,一丝云也无。
那人把妖怪拖到院里的水缸边,对它说:“快进去。”
妖怪看了一眼那阔三尺余的水缸,从袖中掏出一朵紫阳花。“这是我故国的花,送给你……”
说过那句话之后,它就死去了。
那年明明是那样激烈的决战,但其他的画面竟都氤氲成云烟,犹然清晰的只剩那惊鸿一瞥,紫冠素袍的道者,仙风凛然,剑气指天。它闭上双眼,眼前掠过那云霓织就仙袍上晕然散开的一抹紫色,就像它手中握着的这一朵花,握了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