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丧家之狗

12、灵魂三问

　　汀郁是全派公认的废物，除了发病什么也不会。他发病的时候就疯癫了，谁也不认识，随便抱着一个东西就哭，哭得撕心裂肺。别人问他哭什么，他应道，哭那些死了的记忆。
　　汀郁接管了扫地的工作，很久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岚期，第一次在天问山为平庸的众人出了口气。
　　那天岚期闭关结束，修为依旧毛动静都没有。他终于有点沮丧了，在瓢泼大雨里发傻站了白天，才扒拉开浓厚的夜色往回走。
　　夜已经很深了啊，汀郁睡得真香，就听见有人敲门，惊醒了，不开心。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岚期还死活要敲门，这下好了，汀郁不爽了。
　　他一下子就给岚期抛出三个问题：“你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岚期说：“我是岚期，从静思阁来，要去我的居室。”
　　汀郁嗤笑一声：“你是岚期，岚期又是谁？话都说不明白，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岚期来自哪儿？你又要去哪儿？”
　　岚期错愕：“我？！”
　　“你！”汀郁恶毒地笑了笑，说：“现在我重新问，你好好回答！”
　　“你是谁？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
　　一道惊雷自天际划过，一个霹雳就在岚期耳畔炸开！
　　岚期当下呕出一口心头血，重重摔在地上，近十年的修为散了个精光。
　　这下汀郁出名了：三个问题问死了天问山的天才。
　　其实没有问死，佛家管这个叫“涅槃”。岚期死了三个月，从坟堆里爬出来之后，修为就能
　　吊打天问山所有高手了——他已经可以算半仙之体了。
　　他复活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他师父玄叔子，而是去地牢里找被关押了三个月的汀郁。
　　岚期一身破败不堪的寿衣，头发蓬乱，骨瘦如柴，宛如僵尸。他恭恭敬敬地对被吓坏了的汀郁作揖：
　　“汀郁师弟再造之恩，岚期没齿难忘！”
　　天问山又多了一个病人——岚期。
　　他不修仙，连书都不翻一页，终日与汀郁坐在离霜树下发呆。
　　岚期说：我又梦到她了。
　　汀郁说：你快要想起来了，我快要忘却了。
　　于是他就犯病了，抱着宛如木人的岚期哭得那么伤心。过路的弟子看得心惊胆战，却无人敢上前——二人的灵力太强了，修为稍浅的弟子根本无法近身。
　　离霜积三尺，夜色散十里。岚期默默擦了擦汀郁蹭在自己袖子上的鼻涕眼泪，怅然道：“师弟，你中毒了。”
　　汀郁泪眼汪汪：“师兄，你要救我。”
　　“怎么救？”
　　“我要和六界最好看的人成婚！”
　　岚期想了想，摇摇头：“师弟，我不能和你成亲，我好像已经有妻子了。”
　　汀郁哭得更伤心了，因为岚期的智障与自恋。
　　汀郁修的是占星扶乩，但连一般的天气也算不准，可是岚期却老喜欢让他为自己算卦。
　　“□□，剥床以肤——师兄，十八岁时你有凶，勾心斗角的事儿涉及到你，天问山你待不下去咯。”
　　终于，玄叔子在岚期十八岁生辰那天走火入魔，遗言都来不及留。岚期在灵堂长跪的时候，外面争夺掌门之位的师弟们打得头破血流。
　　两个月之后，三师兄思考着要不要把小师兄赶下山的时候，岚期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师弟，照顾好师尊。
　　师尊玄叔子已经死了，怎么照顾呢？
　　汀郁再次见到岚期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之后。与之前沉郁的少年大不相同，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眉目间尽是初春时候的暖意。
　　岚期是很温柔的人，这一点汀郁一直都很认可。
　　他又消失了一年，再回到天问山的那天，一条巨龙盘桓天问山。晴空列缺霹雳，天问丘峦崩摧，那天二十二岁的岚期修得仙骨，位列上仙。
　　汀郁问：你为何不去九重天阙呢？
　　岚期望着天：九重天阙……很冷罢？
　　东山的初阳冉冉升起，一曲《东君》荡漾在云海之间；离霜花开的时候，岚期时常会吟诵：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
　　又一年，飞升上神，六界哗然。
　　岚期终是离开了天问山，离开的时候，漫天离霜。
　　汀郁也飞升成上仙，岚期说的没错，九重天阙很冷。
　　天界也不是那么太平，至少对于上神岚期来说，是一个是非之地。他既受天帝封神，理应庇佑天界，可是后面许多事都让天帝对岚期“另眼相看”。
　　魔界因为夺嫡之争，乱了，让岚期带人铲了魔界，他不肯。
　　天帝之女雨临，精妙世无双，欲与岚期欢好，他不肯。
　　三百年前，天帝告诉岚期，你的情劫到了。岚期下凡了。
　　三百年后，岚期带着一个丑陋到天地不容的女水鬼来虚词川找汀郁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
　　“公死可无憾，吾生未有涯。乱世没吾宁，何须满百龄？云封灵寿杖，天陨少微星……”
　　悲壮慷慨的语调，声声入心，字字震魂；仿佛一瞬间就勘破生死，化尘而去。
　　“挽词。”
　　经岚期这么一说，阿鬼了然：活人唱挽词很奇怪，但是岚期的师弟就不奇怪了。
　　岚期轻声唤道：“汀郁。”
　　良久无声，阿鬼很怀疑这位小师弟已经驾鹤西去了。
　　正困惑时，清朗声音倏然响起：“死鬼，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
　　岚期&阿鬼：“……”
　　阿鬼抬头瞄了一眼岚期，对方神色虽然淡漠，但依然可以看出浅浅的欢喜。
　　咦，好宠溺哦！
　　岚期的小师弟看起来年轻轻的，却是满头白发。他一袭素衣立于廊下，就这般与岚期脉脉对望着。一时间，风静花落，风月无限。
　　“汀郁，不请师兄进去坐坐么？”
　　汀郁盯着岚期看了许久，而后爽朗一笑：“师兄，我好想你啊！”
　　岚期点点头，就跟着他走了；阿鬼赶忙跟了上去，准备问他有关月盏的事。
　　到了一处别院，汀郁止步：“你为什么老低着头啊？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阿鬼乖乖抬起头，一双浑浊空洞的眼睛在夜色的照耀下散发着诡异的光。
　　汀郁一怔，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就扶着墙吐得昏天暗地。
　　阿鬼想他大抵是没接受过外界的教育，凑到他跟前劝诫他：“看我看我看我——”
　　汀郁惊喜极了，闭着眼睛凭着感觉摸到岚期跟前，温柔地对他说道：“岚期！带着你的水鬼滚！滚出虚词川！！”
　　岚期也不恼，挥一挥手，对他道：“这样，好些了？”
　　汀郁缓缓放下手，我看见他瞳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好多啦，谢谢二师兄。”
　　岚期微微一笑，而后缓缓把手放在汀郁的肩膀上——
　　哐，咔嚓——
　　汀郁的脑袋生生砸进一块巨大的青色岩石，而后就传来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岚期淡淡道：“你可以试试，下一次再对我无礼。”
　　阿鬼看得心惊胆战：这样硬的石头，汀郁的脑浆子……
　　“是，我错了师兄。”
　　闷闷的声音从青石里传出来，汀郁挣扎着从青石抬起身子，两道血迹从鼻孔缓缓流下。
　　岚期牵着阿鬼的手，问汀郁：“很像，对么？”
　　汀郁摸了摸鼻子，血糊了满脸，他说：“像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