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笙歌》壹秋

1、第 1 章

　　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卫仲歌缓缓下车，掀开帘子对车内的人唤了一句：“师兄。”
　　卫伯笙靠在车内，禁闭着双眼，这几日他一直都这样，无论醒没醒都不愿睁开眼睛看卫仲歌，卫仲歌跟他搭话他也从来没有理过一句。
　　卫仲歌知道卫伯笙心里还没有接受那天发生的事。
　　“师兄，我们到乐城了。”
　　卫伯笙听了突然睁开了眼睛，阴沉的双眼朝马车外看了一眼。
　　乐城？卫仲歌是故意的吗？明明可以不用经过乐城，可他竟然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卫伯笙往马车外挪了挪身子，刚动了一下，肿胀的双腿立马疼了起来。
　　卫仲歌立马伸手进马车准备扶卫伯笙，卫伯笙却伸手冷漠地拨开了他的双手。
　　卫仲歌现在车外看着卫伯笙缓缓挪到车外，吊着双腿坐在马车上，卫仲歌知道他再想逞强，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勉强跳下车，只会出更大的丑，而卫伯笙自尊是觉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卫仲歌看了他一眼，随后走进了客栈里，叫出了几个伙计，向他们拜托了一阵，随后那几个伙计便抬了一把椅子出来。
　　卫仲歌将卫伯笙扶上椅子，卫伯笙虽然极不情愿，但他现在经脉全废，若非卫仲歌让着他，他也只能任由卫仲歌摆弄。
　　卫仲歌让人将卫伯笙抬进客栈，把他留在客房里，然后又出了门。
　　原本卫仲歌是想出门给卫伯笙买条毯子的，以便赶路的时候他躺在马车上能舒服些，谁知刚出客栈，卫仲歌就突然听见街上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卫仲歌被那声音吸引过去看了一眼，随后便看见人群中有一妇人正在追着一个男子喊打着。
　　那妇人穿红戴绿，一身的脂粉气，举手投足皆有泼妇之风，再看那男子，年龄不大，二十几岁，但一身狼狈，周身尽带地痞流气。
　　“你给老娘滚的远远的，再敢上春红楼缠着我的那些姑娘，老娘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呸，我上春红楼怎么了？你的那些姑娘巴不得我天天去呢，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
　　“我做生意是为了挣钱的，你有本事把钱掏出来，老娘保证不拦着你，你在我春红楼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回了，老娘忍着你，你倒好，还变本加厉了，连那些姑娘的体己钱也敢骗，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
　　那妇人说着操起手边的一把扫帚往男子身上打了过去。
　　街上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卫仲歌站在客栈门口看着那妇人追打那男子，突然愣了一下，虽多年不见，但他永远没有忘记这座城里的那些故人，街上的人都在笑那男子和那妇人的丑态，而卫仲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哎，你说这刘冲还真有些本事，自己穷的叮当响，倒有手段让春红楼的姑娘们对他死心塌地。”
　　“是啊，都说春红楼的姑娘认钱不认人，谁成想到了刘冲身上就不一样了呢！难怪兰姬这么恨他。”
　　卫仲歌听见两个路人议论着进了客栈，卫仲歌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两个名字了，时至今日，他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里仍旧会泛起一丝仇恨。
　　卫仲歌立马转身进了客栈，匆匆回到了客房内。
　　卫伯笙躺在床上，看着卫仲歌匆匆进门坐下，脸色阴沉。
　　过了好一会儿，卫仲歌才抬起头对卫伯笙说道：“师兄，我刚才看见刘冲和兰姬了。”
　　卫伯笙听了冷哼一声说道：“怎么？你后悔当初没让我杀了他们了？”
　　卫仲歌摇了摇头，眼眶在不觉间已经湿润，对卫仲歌来说，有些事能过去，有些事这一辈子都过不去，那些童年留下的阴影，是后来多少坚强都无法抹去的。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卫仲歌叹了一声说道。
　　卫伯笙听了突然也沉默了下来，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与卫仲歌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一年卫仲歌五岁，还不叫卫仲歌，娘亲叫他小歌，说他父亲名字里带有一个歌字，外头的人叫他杂种，说他是没爹的贱货。
　　卫仲歌出生在春红楼，春红楼是乐城唯一一家妓院，他的娘亲是春红楼的名妓，名叫琉香，曾以一舞名动整个乐城，只可惜，那样的名声只维持了一年，因为一年后琉香怀孕了。
　　春红楼的姑娘，不管侍奉哪位客人，都会在天亮之后喝下避子药，无论情愿与否，因为她们知道，一旦怀上身孕，她们就断了最后一条生存的道路。
　　琉香也与春红楼的姐妹一样，每日都喝避子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她有一日怀上了一个孩子。
　　琉香是春红楼的招牌，每日就算不接待客人。往春红楼的楼上一站，也能给春红楼捞到不少银子，春红楼的鸨母兰姬视她为摇钱树，可是有一天，这棵摇钱树开了花不生钱了，兰姬自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财路就这么断了，于是便想尽办法逼迫琉香将孩子打掉。
　　可是琉香却拼死都要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即使被折磨，被冷落，被唾骂，她也要护住自己的孩子。
　　终于在十个月之后，琉香生下了一个男孩，给他取名小歌。
　　春红楼的琉香产子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乐城，以前那些捧着琉香的人，一夜之间都散了，那些琉香侍奉过的男人，更是对琉香避之不及，因为没有人知道琉香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所有与琉香有过一夜温情的人都有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会上春红楼的男人，有几个是愿意惹上这等麻烦的。
　　一夜之间，琉香从春红楼的招牌，变成了春红楼的耻辱，春红楼内尔虞我诈之事本就屡见不鲜，从前琉香仗着有人捧自然不惧，可如今登高跌重，春红楼里的人个个都想趁她落魄的时候欺凌她。
　　琉香成了无人再问的赔钱货，不仅日日要受春红楼里的姐妹欺凌，更要受鸨母兰姬的谩骂，但琉香逃不了，还好，她还有一个孩子，那是这世上唯一能给她慰藉的人。
　　琉香用自己的积蓄将孩子养大，直到他五岁的时候，琉香再也撑不住了，一场大病让她撒手人寰，留下了孤独无依的卫仲歌。
　　琉香死后，春红楼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照顾卫仲歌，兰姬更是把他当成了麻烦，琉香死的第二日便把他赶出了春红楼。
　　卫仲歌在乐城无依无靠，他只能在街头乞讨，可是乐城许多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琉香的儿子，没有一个男人敢给他施舍，只是偶尔有几个女人见他可怜会给他一点钱，可是凭借着那点施舍，他也只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卫仲歌也想过回春红楼，可是每次他偷偷回去只要被发现，兰姬都会让人把他打一顿，然后扔出春红楼。
　　无奈之下，卫仲歌学会了偷东西，烧饼、包子、馒头……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都会偷，但每一次他都只偷一个，而且只有在肚子实在饿的不行时才会去偷，因为他心里知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卫仲歌牢牢地记得，他遇见卫伯笙的那一天，他从一个包子铺里偷了一个包子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到了一个角落里，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吃那个包子，就被一群比他大几岁的孩子围住了。
　　那群孩子中为首的是一个叫刘冲的男孩，刘冲的父亲是乐城有名的地痞无赖，刘冲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乐城的一个小霸王，每天除了带着一群小孩满街捣乱斗殴之外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正事。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没爹的杂种！敢在小爷的地盘上偷东西，你知道你偷的是谁家的吗？”刘冲站在卫仲歌面前，脸上露着不屑和愤怒。
　　卫仲歌比刘冲矮一个头，在刘冲面前，他瘦小的身躯像一根没根的树干，他紧紧捏着手里的包子，睁着惊惧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刘冲。
　　“你偷的是我干爹家的。”刘冲又朝卫仲歌说了一句。
　　卫仲歌靠在墙壁上，蜷缩着身子，刘冲见他不说话，突然一把抓起了他，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下，随后又把他推倒在地，愤怒地说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货，也不瞧瞧你爷爷是谁，敢偷到这来了。兄弟们，给我打。”
　　刘冲身后的孩子听了刘冲的话立马上前来朝卫仲歌踢了几脚。
　　卫仲歌趴在地上任由他们踢着，怀里的那个包子也早已经被踢烂。
　　“对，给我好好教训他，反正他是贱货生的，打死了也没人管！”刘冲站在一旁冷笑着说。
　　卫仲歌趴在地上，听见刘冲这句话，突然捏了一下拳头，从衣袋里抓出了一把石子，这是他流落街头之后学会的，在街头乞讨，总有受欺负的时候，有时候可以忍，可是有时候忍不了他就要反击，于是他总是会在衣服里放一些石头，就算不防着人，也可以防着街头巷尾的疯狗。
　　卫仲歌抓出石子，转身朝那些人脸上撒了过去，那些孩子没想到卫仲歌会还手，被他撒出来的石子砸到了头后立马抱着头躲到了一边。
　　趁那些孩子散开，卫仲歌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旁的刘冲见卫仲歌还手，立马愤怒地冲了过来，卫仲歌连忙又伸手在衣服里摸出了一块石头，对着刘冲的脸砸了过去。
　　“哎哟！”
　　石头刚好砸到刘冲的头上，刘冲大叫一声抱着头在地上打起了滚，卫仲歌见了连忙往外面跑去。
　　刘冲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跑远的卫仲歌怒吼道：“给我追，抓到他一定要把他打死！”
　　那些孩子听了立马追了过来，卫仲歌奋力地往前跑着，根本顾不上方向，乱窜之下最后跑进了一座破庙里。
　　卫仲歌躲进破庙，快速藏在了神像前的供桌下。
　　刘冲和那些孩子追进了庙，没有看见卫仲歌的身影便开始四处找了起来，卫仲歌躲在供桌下听见刘冲和那些孩子的声音不停地抖着身子，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找到了！”
　　突然，一个孩子掀开了供桌前的桌布，看着桌下的卫仲歌大喊了一声。
　　刘冲听了，立马冲了过来，随后向其他孩子说：“把他拖出来！”
　　说完，便有两个孩子上前把卫仲歌从桌下拖了出来，抓着手把他押到刘冲面前。
　　刘冲站在卫仲歌面前，一脸愤怒地看着卫仲歌，卫仲歌双眼充满了恐惧，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刘冲突然伸手捏住了卫仲歌的脸，使劲地掐着扯了一下，一边说怒骂：“你是什么狗东西，也敢拿石头砸你刘冲爷爷。弟兄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我负责。”
　　那群孩子听了立马围了上来开始对卫仲歌拳打脚踢了起来。
　　卫仲歌趴在地上，只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疼，他蜷缩着身子，眼眶里不停地往外流眼泪，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开口向他们求饶，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一味地咬着牙强忍着。
　　就在那群孩子殴打卫仲歌时，破庙里的一堆干稻草里突然爬出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草堆里爬出来，看了一眼刘冲等人。
　　“冲哥！”
　　其中一个孩子看见那个从稻草里爬出来的孩子后立马指着他叫了刘冲一声。
　　随后那群孩子突然停下了对卫仲歌的殴打，都转身看向了那个孩子。
　　“你是谁？”刘冲看着那个孩子问了一句。
　　那个孩子抬眼看了刘冲一眼，但目光很快就被躺在地上的卫仲歌吸引了过去，随后他就弄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你们吵着我睡觉了。”那孩子冷冷地说了一句。
　　“什么？”刘冲说着冷笑了几声，“爷爷在这办事，你不滚的远远的，还敢说我们吵到了你？”
　　“要滚也该是你们滚。”那孩子冷声说道。
　　刘冲和那些孩子听了立马惊了一下，这时，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卫仲歌突然微微抬起了头，随后他便看到了站在刘冲面前的比他大几岁的卫伯笙，那一天的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发间还夹杂着几根干稻草，头发之下是一张冷漠的脸庞，但他的那双眼睛比他的神情更加冰冷。
　　卫仲歌躺在地上仰视着卫伯笙，那个时候他只比他大几岁，高半个头，可是那天卫仲歌眼中的卫伯笙却比一个大人看起来还要高大许多，他那张冷漠的脸，那双冰冷的眼神，就在那一瞬间映进了卫仲歌的心里。